自古以來,中原之地多風調雨順,然春夏之交與秋冬之交每每總有幾日霖雨。若是時節得當,這老霖雨可成天賜佳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霖,恰逢春耕或秋收方罷,麥穀播種已了,幾日霖雨自是妙極。然若時節不當,老霖雨又是大大的災異了。
今歲一進五月,天便漚得出奇。風不吹樹不搖,四野山川寂靜呆滯得如石雕陶俑一般,唯有烘烘熱浪裹著洛水與大河的蒸騰濕氣漫將過來。田間耕夫,坊間工匠,官署宮殿的大臣吏員,終日皆是一身黏糊糊的汗水,動輒氣喘如牛,悶得一顆心總在胸口突突跳。
有歲數的老周人將這種怪誕天候叫做“天魘”,說是上天被噩夢鎮魘得沒了氣息。㊣ωWW.メ伍2⓪メS.С○м҈
在成周民眾惴惴不安心驚肉跳的當口,初旬末夜的三更時分,天際烏雲密布,刷啦啦的雨幕籠罩洛川。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停停下下下下停停,日日夜夜地直扯到六月初才收住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雲開日出之際,洛水變成了滔滔巨川,平原變成了一片汪洋,遍野金黃的麥浪在白茫茫的水霧中變成了綠森森野荒荒的草苗。村社房倒屋塌,場院千瘡百孔,極目四野,無邊蕭疏。
冷冰冰的六月,老周人紛紛將秋冬時節的皮袍綿袍布夾袍胡亂上身,一邊從破損的糧囤中挖出殘存的豆芽一般的陳年五穀填充轆轆饑腸,一邊默默聚向村社祠堂或裏中最大的場院,勒緊腰帶期盼著從泥水中趟回來的裏正鄉老帶回官府的救濟糧食或物資。
其實人們也知道等待官府的救濟有多麼不現實。在這個物質匱乏的蓄奴時代,但有饑荒還要賣奴殺奴,捉襟見肘,且統治中心處於豐鎬兩京的周王室,能對洛河平原的周人提供多少幫助?每個人都覺得不樂觀,然卻依然抱有些許希望。
然則,今歲如此的澇災,非但吏員不見蹤跡,亭長裏正們泥水裏奔波來往於各官署,掌事官員們也是手足無措,隻愁眉苦臉一句話:“諸位父老但等幾日,鎬京尚無消息來也。”
莫不是鎬京有出什麼事了麼?老周人心頭不約而同地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當頭想起的是老霖雨時流傳的一支童謠:“東南風止,中心天哭,太白失舍,縮三盈一。”這支童謠的後兩句隱秘晦澀得誰也不解其意,然僅是顯然已經應驗的前兩句,已經足以讓老周人們心驚肉跳的了。
這頭兩句說的是五月初那陣子天魘無風,最終引來了一個月的老霖雨。按照星象分野,“中心”自然指的是洛河穀地,天下之中嘛!“中心天哭”自然是成周地區老霖成災。後兩句雖然難解其意,但大家卻確信不疑地知道說的十有八九不是什麼好事。
太白是最接近太陽的大星,屬西方,主肅殺之秋。太白星出現之後,運行二百四十日隱沒,其間經過在二十八宿中的十八宿的停留;若該當出某宿而不出,該當入某宿而不入,謂之“失舍”,是運行失常。太白失舍,所主方向必有極大憂患。
有通曉星象的卜人說,老霖雨前太白星曾經隱沒三日又短暫出現過一夜,而後至今不見太白出入,這是失舍。
至於“縮三盈一”,卻是眾說紛紜。有人說這是指周穆王以來的國運盈縮。有人說這是日後的事情,天機豈能預泄?有人說童謠無欺,隻怕恰恰要應在眼前。說者聽者各執一詞,誰也說不透誰也不服誰,卻都不約而同地以為不是好事,大周副都要熬煎了。
就在人們壓著嗓門為童謠天象爭辯不休的時候,一個從函穀關內傳來的驚人消息在立秋這日傳遍了成周地區:歧山崩了,山陵倒潰,死人無算!天崩者,隕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潰者,高山洪水與泥石流也。
人們在驚異之餘,洛邑百姓的心緒倒是平靜了許多。歧山乃大周王朝龍興之地,但有災異,自然應了天讖。災異應驗了,事情明白了,人們反而不慌了,反而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活泛了過來。
蝸居噤聲的國人出門了,歇業兩月的民市店鋪悄悄開張了,鄉野農夫也匆匆進城了,洛邑四門的進出人群晝夜川流不息。一時間粟穀布帛鹽巴的價格悄然大漲,三五日間竟出現了罕見的大悶市。
龍興之地的事固然要緊,然庶民們的轆轆饑腸總要填充,倒塌的房屋總要修葺,淤泥封死的土地總要翻開,來年的生計總要著手操持,荒了夏不能再荒了秋。百姓們總要過日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