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昏昏沉沉的日子之後,唐貴霓被專車請到博立國際法律事務所。
她瘦了一大圈,人也憔悴了,也許是因為不想麵對現實,所以出現了嗜睡症狀。
潛意識裏,她仿佛知道,那看似浪漫的一晚,就是段耀淩的告別。那種告別並非早上上班前分開的「告別」,而是意味著「我們不會再見麵」的告別。
但在清醒時,她總是告訴自己,別傻了,他當然會回來,他舍不得丟下她。
她踏入事務所的貴賓室,穆清風早已備妥文件在裏麵等她。
「貴霓,請坐,我很抱歉要向你宣布一些事。」他拿出一份簽好的文件轉遞給她,盡量用中立的立場說話。「段耀淩委托我幫他辦理離婚,這是離婚協議書。」
她像是看著百步蛇似的瞪著那份文件,根本不敢伸手去碰。
離婚?
是了,他要離開,就意味著他想要全新的人生。但他難道不能讓她保有這隻婚戒、這個婚姻、這個看似空洞,卻能給她安慰的「段夫人」頭銜嗎?
「因為他並非段家骨肉,而且也已經向『勝太電子』提出辭呈,所以他無權支配段家的財產。但你現在居住的公寓以及『貴霓時尚』,都是他個人薪水與投資所得,所以他把這些都留給你,當作離婚條件。」
她張了張口,幾乎發不出聲音。
「我可以過陣子再處理這些手續嗎?我……」
穆清風像是鬆了一口氣。
唐貴霓的推遲,讓他安心不少,他不希望棒打鴛鴦,要不是段耀淩威脅著說是因為信任他,才把此事交代他辦,而他自己也怕讓別人辦著辦著就辦成了,否則他才不想說出如此殘忍的話。
「我了解,你心情很亂,過陣子處理也沒有問題。」他抽出一個信封。「他留了一封信給你。」
她接過手,顫抖地打開信封,抽出一張信紙。
對不起。
就這三個字,簡單的三個字——對不起。
信紙從她手裏掉到地上,她小臉刷白,受到很大的震撼。
她一直在告訴自己,他可以把情緒處理得很好:她一直在說服自己,過幾天他就會回來;她一直在蒙騙自己,過去的恩怨已了,他們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一直避免去想,他會走,她一直不讓自己想這個可能性!
她傻住了,真的真的傻住了。
「他希望能夠離開一陣子。」穆清風解釋。
「多長的一陣子?」
他沉默了一下。「他沒說。」
「那就是沒有期限,是嗎?」她顫抖著問,突然覺得好冷。
「貴霓,也許他永遠不會承認,但這的確是他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我也……很難熬。」她困難地開口。
「我知道。」
「但我的難熬是希望他跟我一起熬下去,他的難熬卻是希望一個人過。」她淒楚地說,感覺自己被段棹淩拋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了。
這次真的是「拋棄」。
以往,就算他們不在一起,就算彼此仇視,他們至少會惦記著對方。但這一次,段耀淩是鐵了心想將她從心版上抹了去。
「男人與女人處理這類事情的基本態度不一樣,女人渴望互相支持,男人卻寧願一個人咬牙挺過去。」穆清風頓了頓。「他很抱歉傷了你。」
她想了好一陣子,才回答,「我也很抱歉,他是整個事件裏最無辜的人。」
她傻傻的模樣,讓穆清風很擔心。
「可以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嗎?」
「我……我……」她怔怔地抬起頭來,雙眼已經失去神采。「我……不知道,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相信他會回來,好嗎?」穆清風意圖振作她。
她不能做違心之論,她不相信他會回來。
「貴霓,他愛你。記得我第一次到你們住的公寓去時說的那些話嗎?」
她本能地搖搖頭。
「我告訴過你:『一個良心的建議:如果在這屋裏,你感到便利、舒適、愉快,你應該要想想,是什麼樣的室內設計師,能夠體貼入微地照顧到你各方麵的需要。』那個設計師,就是段耀淩。」
「是他……」她輕喃。
「還有你的辦公室,沒有一處不照顧到你的需求,你一定可以體會到他對你的愛。在那個時候,你們甚至還處在敵對的狀態,但他無法克製地愛你,用他的方式默默地愛你,這些你應該感受最深才對。」
她沉默、精神委靡地聽著。不知道為什麼,她流不出眼淚。
也許是因為她已經知道,那個溫柔幫她冰敷泡泡眼的男人已經離開了,所以眼睛拒絕傷害自己吧?
「貴霓,你要知道,每次他去國外見你,都得跟段夫人大玩諜對諜的遊戲,但他還是要見你。當他有能力保護自己時,他就派了人去保護你,甚至在你一回到台灣,就一直嚴密地被『馬氏徵信社』保護著,隻是你不知情而已。為了跟你住在一起,他還必須串通許多小明星,放出數不清的小道消息,隻為了保護你的存在。」
她的靜默,讓穆清風急了。
「他愛你,隻是他暫時需要一點空間、一點時間,你不要絕望,繼續愛他,然後等他,好嗎?」
她無話可接。
接連發生這麼多事,她已經好累了,再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想這些身外事。
「我……我想回家。」
「好,我讓專車送你回去。」
「其實他沒有告訴你,他去哪裏了,對不對?」她太了解段耀淩的個性。
「他會不定時跟我聯絡,但次數很少,也絕對不透露他的落腳處。」
「是嗎?」她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獅子的作風。」
「什麼意思?」穆清風不解地揚起眉。
「受了傷,隻想躲起來獨自舔舐。」她幽幽地說,仿佛風再強一點,她就會被吹散。
「貴霓……你還好嗎?」他很憂心,她平靜到幾乎死寂的模樣是他不樂見的。
「我很好,我隻是……隻是現在無法轉動腦子。」她還是笑,乾澀的笑。「讓我休息一晚,我一定可以想出解決的方法。」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至少讓我派車送你回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看起來隨時會昏厥。
「好……」她也覺得自己無力招車回家。
回到家後,她還是沒有辦法思考,卻也沒有辦法躺下來休息。
她看著這層高級公寓,看著每個角落,過往的一切就像幻影一樣……她在他的房外,聽到他的低咆,急得直敲門;她因為水管熱脹冷縮的聲音,嚇得竄進他的房間,將他撲倒在地:他們的口角、他們針鋒相對、他們融化在彼此懷裏……
她回到更衣室,玩著遙控器,看那一排排價值不菲的新鞋展示出來,又收了回去。房間裏毛茸茸的兔子拖鞋,客廳裏溫暖色調的馬毛地氈,這些保暖、實用又美麗的設計,都出自他的手筆,她流連忘返。
她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不覺得累,情緒也好像沉入海底,不再有起伏。
原來,她可以這麼容易就離開他,眼淚也擠不出一滴。
是不是因為這個公寓,就像一雙很大很大、充滿愛情的手掌,將她輕托著,將她環繞著,所以她感覺不到他離去的憂傷呢?
她想不出解答。
這段時間裏,公寓裏來過不少訪客,穆清風來過,馬兆衛來過,繪藍來過。
但她最思念的人,依舊讓她望眼欲穿。
段叔叔與杜管家,讓三個傭人搬著成箱的錄影帶,也來了。
「貴霓,朱敏華已經再度住進精神療養院,不會來打擾你了。」
「哦。」心冷了,她現在已經可以心不在焉地泡茶,款待來訪的客人。
這些客人,都隻想勸她一件事,但她不想去做。
「你媽媽的骨灰壇,我也重新安好了,相信以後不會再有類似情況發生。」
「嗯。」她斟茶給兩位老人家。
「貴霓,你去把耀淩找回來,好不好?」迂回繞了兩圈,段重皓終於說出此行的重點。
這也是其他人來找她的重點。
他接著說了很多話,她大部分都有聽進去,隻是沒有辦法回應。
「我要我的兒子,不管他從哪裏來,他都是我的兒子。」他歎了口氣,「我是個失敗的父親,在他小的時候,我沒有保護過他,我覺得對他好,就是對雙宜的背叛,但我錯了,這兩者是不抵觸的,我卻直到現在才想明白。」
她坐在一旁,溫溫地開口。
「段叔叔,你有沒有想過,也許經曆過這一切,他想重新開始,不想再回到我們身邊。」她溫柔地說,心已經慢慢死去,連聲音也不再有元氣,當然更不會有火氣。
「我並不是說他懦弱或膽怯,隻是這些事,還有太多太多的過去,也許他想要的不是『逃避』,而是『擺脫』。』
「逃避」是有期限的,就算逃避到生命的盡頭,那還是個期限,但「擺脫」就不同了,那是徹徹底底劃清界限,再無瓜葛。
「貴霓,我不管他是想『逃避』,還是『擺脫』,總之,就算是段叔叔求你,去找他好嗎?」老人家紅了鼻尖。
「是的,我也求你,隻要是唐小姐出馬,少爺絕對不會拒絕的。」杜管家也紅了眼眶。
「您們兩位不要這樣,我根本不可能……」她肩上的重擔因為這一聲聲的請托,而變得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這些錄影帶是你剛出國時,我請人到紐約去拍,偷偷塞給少爺的,少爺總是看不倦,他心裏邊有你,隻要你開口,隻要你肯走這一趟,少爺不會不回頭的。」
杜管家顫巍巍地說道,金邊眼鏡下老淚縱橫。
是嗎?隻是為了她,他就願意回來嗎?
她打從心底懷疑起。
「唐小姐,有一位博立國際法律事務所的穆先生與他的朋友來拜訪。」
「請他們上來。」
穆清風帶著個小女人前來。
她認得這個嬌豔小女人。她就是曾經讓她吃過一點點飛醋,與段耀淩聯袂出席五星級飯店貴賓晚宴的小女人,也就是穆清風的心上人。
「唐小姐好。」她微微一笑。
穆清風那家夥千叮嚀、萬交代,絕對不能提「××夫人」,以免她情緒失控。
「貴霓。」自從段懼淩失蹤後,他便直呼她的名字,感覺親近些。「這是寧小雅,耀淩的秘書之一,她知道他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