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多月後,狐歧山下,正在舉行大地之母的祭典,追懷女媧神煉石補天,樹立四極,衍生萬物的恩德,而如今恰逢水患得治,也注定了這將是每個人心中最難忘的一屆盛典。
在搭好的高大土基上,鄉親們鄭重移來一棵青蔥翠柏,再獻上瓜果,並在毛物中選了一隻公雞、一頭豬埋入地下,又取精心雕琢過的玉壁和玉珪各一塊,默禱之後投向山中,眾人按長幼為序列隊齊整,在統一號令下,伏地膜拜。(毛物,指長有細毛的獸類或禽類。)
儀式中,樂手們奏響了女媧娘娘創製的“笙簧歡歌”,配以鼉鼓、石磬、陶鈴等各色聲響,動人天籟傾刻間躍動而出,時而如山濤,時而似鳥鳴,在這片氣清景明、萬物皆顯的大地上回響不絕。(笙簧,匏瓜形樂器,匏瓜即葫蘆的舊稱。)
禮畢後,歡樂的人們在選好的寬闊場地上擺席設饌,治水眾士也都席坐其間,與鄉親們舉觴共飲。
昨夜剛落春雨,泥草濕潤芬芳,越來越多的人踏著樂聲起舞,口中還念唱著諸如“遂草木”、“奮五穀”等祝禱,他們或披獸皮,或飾鳥羽,摩肩接踵,舞姿卻是難得一見的歡暢奔放。
“大家夥兒快看!這陣勢——像不像百獸出行哪?”說話的人,名叫阿契,這年輕人似乎對當地的舞蹈興味濃厚。(契,出自東夷旁支,該部以鳥為圖騰,後因助禹治水有功而封於商,秦人之祖。)
“嗯,”行方放眼望去,若有所思道,“你瞧這邊小夥頭上的角,怕是比伯益大人收藏的犀角還要霸氣些,還有那邊微醺的姑娘,居然‘帶’了條那麼長的尾巴?!我怎麼看著,好像比真的狐狸尾巴還‘真’呦!”,說著,還打趣地推了下身邊的思文。
思文勾勾嘴角,呷口清冽的果酒,權當應合。
“走啊,去湊湊興!”阿契管身邊的鄉親要了兩隻鳥羽,興奮地插在鬢間,便身輕如燕地盤旋起來。
兄弟們樂得鼓掌大笑:“你們看啊,阿契平日家蔫不唧唧的,跳個舞倒像要飛起來了!”
小夥子們逸興俱揚,紛紛跳將起來,隻有思文推卻了兄弟們的輪番拖拽,仍然貌閑意悅地坐在原處觀賞。
冷不防,他打了個突,背脊猛然立起,一絲笙簧樂音,在這幾近嘈雜的聲浪裏若有似無地浮現,再度同他不期而遇。
思文耐不住,循著樂聲,穿過層層歡樂湧動的人群,來到一片杏林。踏足林中一刻,慶典上歡騰鼎沸的人聲瞬間遁去了,如墜香鬱繚繞的迷霧,思文微眯著眼,仿佛看到了冗長的生命過往,紛亂模糊的片段在眼前迅疾閃現,分外清晰的,似乎是極幼時的短暫印象,瑰麗而天真。
恍惚間,思文踱步到了林邊,慕然發覺了一隊專注吹奏的樂手,正是方才儀式上的樂手們,黃童白叟參差不齊,思文逐個尋看,目光落到一位手執笙簧的女子身上,隻見她身著及踝的白裙,垂首獨立於一片花蔭下,發間散綴著幾朵小小杏花。
思文一步步走近,眼底泛起悸動,這淳樸輕柔的塤樂,如人低吟淺訴,綿綿無盡,於他聽來竟似熟稔,或者,就是他心中蟄伏已久的聲音。
身畔杏花香氛湧動,他終於問道:“請問,這首曲子――是姑娘所作嗎?”
女子抬頭,頃刻間看清了來人,臉上飛起一抹羞赧之色,如同她耳邊的小花,說白而非臻白,說紅又未至紅,別有番清新端麗。
她輕輕點頭施禮,不發一語,徑直將手中那隻小小趣稚的笙簧遞了過來。
迎著女子澄澈如水的目光,思文接過,手指開始笨拙地在音孔上慢移輕動,似在摸索著同此刻心緒一樣紛然的樂聲……
另一處, 身陷於陣陣喧鬧中的伯益,微眯著狹長雙眼,在獸皮上邊寫邊念道:“自管涔之山至此,其神皆蛇身人麵,其祠:毛用一雄雞、彘瘞;用一壁一珪,投而不糈”,寫罷扭頭請教一下坐在身邊的郭老爺子,見老爺子點頭,才終於滿意地收了筆。
眼前歡騰的儀式引發伯益感歎:“後土是一切生靈的源起嗬,據傳女媧神蛇身人麵,一日可有七十般變化,偉大母神賜予我們生命,也賜予我們無限可能,是最厚重的溫暖和保護。 ”
坐在主位上的禹聽了,點點頭:“來於斯,歸於斯,生而為人,不管被逼仄至何等困境,都得拚勁全力,以待絕地逢生,咱們可都是地母的子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