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說,凡人孰能無過呢,失足淪落各有其因,對學生心存憐憫的有道先生,從未棄之如敝履,在那些個學生心裏,該有多感激。”賈颺似能感同身受一般。
“更叫人稱道的是,先生使之自新遷善,終成家國棟梁,真乃世所罕有,百姓之福啊。”想到兒子能入學華岩,劉氏深以為幸。
“誠屬百姓之福,有道先生知人善導,說話間可將幾欲發生的禍事弭於無形。”賈敏求趁興再舉一例,“有位郡學生左原,陳留人,因犯法被諸生驅逐,懷恨在心。先生設酒肴以慰之,告訴他,從前顏涿聚是梁甫的大盜,成為齊國的忠臣,段幹木是晉國的市儈,成為魏國有名的賢人。蘧瑗、顏回還不能無過,何況是你呢?慎勿恚恨,遇事先要反躬自問。左原本欲糾結賓客報複諸生,遂作罷散去。”
“物無全,人無完,粹美本難企及,既承教化,知錯能改,亦不負師長苦心了。”聽到這裏,賈颺心下激蕩難息。
“凡此種種,仍有人譏刺先生與壞人往來,先生卻說‘人而不仁,疾之以甚,亂也。’——迷途之人,如惡其太狠,不是迫使他更加為惡麼?令州閭少些凶險之徒而多些善士,所謂人師之教化,不外如是啊。”
賈敏求歎息過後,款款起身。
“夫君做什麼去?”劉氏眨著眼,詫異問道。
“文牘日漸冗繁,今日已算偷閑了,還是去書房攢點一下歇心。”可能是才剛追慕了賢者之風,又念及往日在華岩館受教,賈敏求暗生自省,不敢怠忽。
“唉,我實在不明白你父親,都這個時辰了,明日早起還不是一樣做。”劉氏擔心夫主身體,眉頭登時緊緊攢起個疙瘩,直言不諱,“夫君也要善加保養才好,我們母子不在你身邊幾年,就像這樣點燈熬油似的,誰能扛得住?”
賈敏求無可無不可,隨即幹笑數聲,從善如流的應了下來。
想起白天父母會客,亦有“小風波”陡起陡消,賈颺不由竊笑,像母親這般年紀,還能在夫主———還是身為郡縣父母官的夫主——麵前無所顧忌、頤指氣使,縱觀親友也隻能找出她一人來了,但不得不承認,人前人後,父親的迂回示弱從不窩心,全然甘之如飴,母親之福也真是非同一般的深厚。
“勞累一天,請父母親大人安置歇息,孩兒這便回房去了。”
晨昏定省,人子之禮,賈颺每日一絲不苟。
看著他出得門去,賈家二老臉上露出欣慰之意。
“哎,我怎麼覺著孩子一夜之間就懂事了呢,相公教子不縱是對的,真想叫慈姑他老人家看看颺兒乖巧的模樣。”劉氏歎氣,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慈姑:當時“姑”是對婆母的口頭稱呼,“舅姑”合稱是指公婆。)
“母親在天之靈一定保佑會這孩子的。”這樣說著,賈敏求輕撫妻子瘦削的手背,內心也甚感寬慰。
夜半時分,賈颺所居暖閣的窗戶“吱呀”一聲推開了,睡在外間的阿真聽到了,躡手躡腳進來,問:“公子可是有要茶?”
“不要,沒成想驚醒你,快去睡。”賈颺揮揮手,“我這人精力古怪,越疲累的時候反而越睡不好。”
阿真掉頭出去,不多時,拎著茶具進來了。
“公子既睡不著,且用點熱茶,我陪公子說會兒話。”阿真睡眼惺忪地靠過來。
“也好。”坐在窗前的賈颺頭也沒回,應了聲。
從屋簷下仰望出去,惟見幾縷雲彩飄動,青幽幽的夜空中,星羅棋布。
賈颺倚窗不動,喃喃地不勝唏噓:“闃寂以思,情緒留連,夜色浩淼,越看越睡不著啊。”
“公子說什麼好看啊?”阿真還是提不起勁兒來,勉強抻起脖子,什麼也沒看到。
“繁星依青天,列宿自成行。在人間沉入休憩中時,星辰還靜悄悄地閃爍光華,動人的情景,是不是?”
(“繁星”句:出自魏晉傅玄《雜詩》之一。)
“噢。”阿真一時領會不到,了草敷衍。
“不知不覺間,節令就轉換了,上個月用火地取暖還有微微涼意,這會兒睡下已開始覺得燥熱了。”
“是啊,人的心境有時也會隨著時令改變呢。”阿真應聲認同。
那時暖閣的牆是中空的,地下挖有通道,連接房外地下的爐子,通過燒碳把熱量傳到屋內,稱為火地取暖。
“人心的變化多麼玄妙啊。今天聽父親說起有道先生的故事了,像他那樣的師長,可以喚醒對方的善念,像神醫袪病般,甚至能改變一個人內在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