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槍響過後, 又是接連兩道槍聲,然後她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周圍全都是人,他們臉上帶著驚恐, 嘴巴一直張張合合, 甚至偶有孩童被人群推擠摔倒啼哭, 可她就是聽不到一丁點兒的聲音。
所有人都在往外走,隻有寶樂一人, 拚了命的逆著人群往裏趕。
她與他們擦肩而過, 不用刻意去躲避。
這場剛到來的夢, 這條蘇州的老街,這座薑家的大宅, 看起來有很多人,卻又好像空無一人。她從他們身體裏穿過去,頂著讓人頭皮發麻的觸覺,隻記得往前再往前。回廊九曲十八萬, 回廊的盡頭,若隱若現, 波光粼粼,是那條細細長長的月牙湖。似有流波被清風吹拂, 送來了遠方濃烈的血腥氣。
再往前走兩步, 就可見地上一片狼藉, 喜慶的紅綢子包裹著掉落在地上的瓷器碎片。花盆裏精心照料的牡丹花,連根被拔出, 埋在泥土的下麵, 嬌嫩的花瓣上印著一個又一個慌亂逃亡的腳印。
那天後來,有個男人被一腳踹到離寶樂最近的珊瑚石上,吐出一口鮮血, 噴射式的血液穿過她的身體,灑在她身後的地上。他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可終究一句也說不出來,睜著眼睛咽了氣,就在離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寶樂認得這個男人,他是二少爺身邊的小廝,還拿過榛子糖給她吃。
空中劃過一道閃電,原本豔陽高照的天空,瞬間烏雲密布。夏天就像女孩子的心情說變就變,轟隆隆的雷聲接踵而至。
雷聲過後,她突然又可以聽到聲音了,耳邊充斥著槍聲、刀聲、叫喚聲、哭喊聲、求饒聲……瘦弱的小姑娘站在傾盆大雨中,愣愣的不知所措。
她看到一輛印著日本軍旗的車,從大門外破門而入,一隊穿著軍裝的男人下了車,舉著槍掃射前方正在負隅頑抗的薑家人。那些一個接一個倒下的薑家人……他們是薑蘭舟最忠心的手下,是她訓練起來的護衛隊,最短的都跟了她十年。一百多個大老爺們兒,每一個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
如今薑家大門被破,他們僅憑一雙空拳和一具血肉之軀,艱難的想要將敵人阻攔在老宅正堂口前。
血,越流越多,被雨水衝刷到小姑娘的腳邊。
寶樂或許是他們中第一個看到日軍帶槍下車的人,她幾乎預見到即將發生的事,呼喊著想要他們趕緊逃開,可無論她怎麼叫喊,他們都聽不到。她想去搶日本人手上的槍,卻忘了沒人看得見她,她也無法碰觸任何人。她甚至無法幫他們擋子彈,無論她擋的多嚴實,出膛的子彈都會穿過她的身體,直接射中她身後的人。
薑家一百多男兒,悉數同歸。
槍聲終於停歇,喜宴成喪,血染紅妝。僅剩下的幾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落到了日本人的手上。其中就有之前與寶樂最聊得來的那個,記得叫薑沅,才十七歲。
控製住大局後,數名日本人衝進了薑家的門樓,不久之後,押著一男兩女來到了月牙湖畔。
寶樂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薑家二少爺薑蘭玉和他的妻子梁嫣,還有薑家的三小姐,她的太奶奶薑蘭汀,唯獨不見大當家薑蘭舟的身影。
不知道日本人和他們領頭的人說了些什麼,總歸不是什麼好話。
那領頭的日本人聽完報告,怒火衝天的在薑蘭玉背後踢了一腳。二少爺本就體弱,被這一腳直接踹到了地上。梁嫣趕忙上前扶住他,哭成了個淚人。
薑蘭玉吐出一口血沫譏諷道:“嫣兒,別哭,大野先生不過是找不到人撒氣,無能狂怒罷了。”
名喚大野的男人聽到他這話,臉色鐵青,上前一把揪著他的領口,用不熟練的中文質問道:“我問你,西碼頭的化工廠是不是你們搞的鬼,實驗皿被你們帶到哪兒去了?要是你們現在交出來,我可以考慮留你們一個全屍。”
“呸。”薑蘭玉朝他吐了口口水。
大野徹底被他激怒,將薑蘭玉狠狠推搡在地,沒等在場的任何一人反應過來,拔槍射穿了他的腦門。溫熱的血濺在梁嫣身上,原本還在輕啜的女人,徒然瞪大了眼睛。等她漸漸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尖叫了一聲,徹骨的悲痛鋪天蓋地而來,卻是一滴眼淚都無法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