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這趟回家,是由主變客,今非昔比了。她在於府那條街口,尚且有些近鄉情怯,仆婦丫頭們已經搶先進去通稟了,這下不獨大少奶奶盧氏迎了出來,連於太太也在門廊下翹首以盼。於太太養尊處優,本不見老,但這一年世事動蕩,她隻在家裏靜養,懶得修飾,便格外露出一種沉默祥和的樣子。令年心裏一定,上前微笑著叫了一聲:“媽。”相繼跟大哥、大嫂也躬身福了福。
他們兄妹感情甚諧,平日沒那麼多禮節,康年和盧氏對視一眼,都笑道:“小妹結婚後果然不一樣,像大人了。”
於太太卻不滿地嗔道:“瘦了。”臂彎被令年挽住時,將她的手輕輕也握住了。
令年在雲南,已經習慣了大呼小叫的楊家人,於家下人雖然多,行動都是輕聲細語的。當初二少爺剛學成歸來,又要預備婚事,於太太也著實操辦了一番,如今婚姻取消,便沒什麼心思了,目光所及都還是舊日的布置,比起楊府那種低俗夾雜著時髦,花團錦簇般的風氣,更顯得冷寂。旁人知道於太太不中意楊家姑爺,不敢貿然打聽,連大少奶奶也是三緘其口,隻虛應著笑容。幸而還有一對兒女討喜,圍著小姑姑七嘴八舌地問:你是坐船呢,還是騎馬?雲南可遠不遠,莫非比湖州的姥爺家還遠?給眾人留了許多悄悄打量令年的機會。
“叫你們姑姑喘口氣吧!”大少奶奶把芳年姐弟拉了回來,扭頭對聽差嗔道:“去你們二少爺是怎麼回事,連小妹千裏迢迢地回來,也不值得他屈尊回來一趟麼?”
康年把聽差叫住,說不必了,“貴人事忙,連媽尚且請他不動,何必呢?”眾人意興闌珊,對雲南風物也不見得很感興趣,令年將攜帶的見麵禮一一分派出去,便奉於太太之命,回到房裏去梳洗。
閨房裏是靜悄悄的,沒什麼大改,原來在書案上擺著幾個相框子,兒時家人的合照都被收起來了,隻留了一張她拿團扇,穿繡襦,預備用來相親的那張片子。照片上的人微微笑著,臉泛紅暈,多少給房裏添幾分喜氣。被褥枕頭還是單人的,於太太這是沒打算要招待新女婿——這倒正和了令年的心,她拉開窗簾,瞧了瞧外頭的風景。
外頭有人輕輕叩門,令年回首一看,門是半開的,康年的太太就站在門口,隻是含笑,卻不肯踏進來,令年忙道:“大嫂,怎麼不進來?”
盧氏笑道:“主人沒發話,哪好意思?”
令年笑了,忙福了一福,請她進來,道:“你現在說話半真半假的,我都聽不懂了。”
盧氏挽著她的手走進來,道:“現在不是往日,總不好蒙頭亂闖呀。”
“現在,往日?”令年故意地笑道,“大嫂的意思,往日是一家人,不必拘禮,現在我是客了,咱們就生分了?”
“是,也不是。”盧氏停了一停,落座後,撚著帕子的手往額頭上撚了撚,笑裏帶點歉意:“被兩個冤家吵得人腦子也昏了,都忘了跟小妹你道聲喜。”
令年替盧氏在肩膀上輕輕捏著,柔聲道:“家裏沒有別的姊妹,多虧有大嫂你照顧著媽,我和大哥都感激你。”
盧氏本來是一肚子的怨氣要借題發揮,被令年這麼一講,也隻得咽回去了,她將身子一扭,把肩頭令年的手握住,笑道:“小妹,我是真佩服你,不聲不響的,主意倒大。讓我一個人什麼都不顧跑到雲南那種地方去,我可不敢!你大哥在家裏急得打轉,我跟他說:你家二弟和三妹,哪個不比你精明?我看小妹吃不了虧。果然,後來看了報紙,原來不是禍事,竟是喜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