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那天晚上,展航做夢,看見父親。

在老家,他坐在妻子對麵,背著身子,看不清麵孔,有點疲倦,但不是發牢騷,“真累,不想做下去了。”

於太太含笑說:“孩子們很好,你可以放心。”

於先生點點頭,展航在這個時候驚醒。

才短短幾秒鍾,不算是好夢,竟也這麼快醒,展航立刻跳起來,跑到母親睡房。

門虛掩著,母親仍在床上,孩子們長大後她又比較晚起,不比從前,黎明,天未亮,已經在廚房打點一切。

她側睡,麵孔朝裏,背朝外,體態臃腫許多,自從拒絕英氏之後,她放開懷抱,吃很多,不再穿有明顯腰身的衣服。

誰會著意一個中年太太的心路曆程,她還有過度的樂與怒嗎,簡直不知道收斂,稍有廉恥,都該壓抑。

展航把手輕輕放在母親肩上。

她仍然非常醒覺,“誰?”馬上轉身,“展航嗎,咦,怎麼哭了?”

展航象是回到極小的時候,伏在母親身上飲泣,這幾年來吃的苦,一下子宣泄出來,兄妹三人都可以重新開始,可是母親一生的歡愉已經結束。

於太太輕輕撫摸他的背脊,展航五六歲時最愛叫媽媽搔癢:“這裏,這裏,嗚,舒服。”

她輕輕說:“我這生也有過快樂時刻,你不必為我難過。”她知道兒子想些什麼。

展航仍然緊緊擁抱母親。

“凶手已經落網,你我應該釋然,該讓傷口痊愈了。”

於太太點頭。

展航對母親說:“我思念父親至苦。”

他又流下淚來。

晨曦,展航看到一輛小小班車朝他們家駛來。

下車的正是黃筆臻,眉目清秀,笑容可掬。

“我接伯母去習泳。”

展航意外,“你教她?”

“是,她學得很好,多年前她已學會浮水,現在隻差呼吸,她說,為著帶孩子,一直沒學好法文及遊泳。”

“可是,我們兄妹都算是泳將。”

“所以呀,你看,母親犧牲無限。”

這時,於太太出來,“小臻叫你久等了。”

“媽媽,其實我也可以教你。”

“是嗎,”於太太笑:“你要一起來嗎?”

“今日我都沒有準備。”

她們都笑了,“我倆明白。”

黃筆臻著伯母上車,向展航揮揮手。

這個女孩子明顯地已經討得於太太歡心,那麼,母親喜歡的女生,他也喜歡,不能叫母親再失望。

回到房裏,他又看到了那顆星的電子郵件。

“你已經找到了我,為什麼不回複?拿出勇氣來。”

展航一按鈕,訊息消失。

他己不需要這些虛無飄渺的精神遊戲。

展航撥電話給姐姐。

展翹剛巧打算休息,聽到他聲音,十分驚喜,“是你,展航,你破關出來了嗎?”

“什麼意思?”

“你的自閉症痊愈了嗎。”

“所以我不願與你多講。”

“我會回家度假。”

“與男朋友一起來?”

“你怎麼知道?”

“一定是想叫母親看看那個呆子,可是這樣?”

“當心你的臭嘴。”

展航哈哈大笑,“大哥呢?”

“大哥哪裏有空同你講。”

展翅的聲音已經傳來,“展航,放開懷抱,跟我們一起旅行如何?”

每個人都陳腔濫調地勸他歡樂人生。

“去哪裏?”

“乘船遊夏威夷諸島。”

“有什麼人?”

“我嶽家及媽媽與展翹,你也來吧。”

“我最怕人多。”

“展航,不是我說你,這種毛病幾時才改呢,人多有何相幹,又不是野獸。”

“我倒是不怕猛獸。”

“又來了。”

“大嫂家的生意沒問題?”

“我們是殷實商人,一不炒地皮,二不做股票,即使環境稍差,亦可生存,捱至順景,多謝你關心。”

“那我放心了。”

“聽你這樣經濟實惠,我寬慰才真。”

展航點點頭。

“好好照顧母親。”

稍後,於展翹回娘家來。

在飛機場見麵,展航差點不認得她,她胖了很多,非常開心,一臉詳和,身邊跟著一個男生。

那年輕男子剪平頂頭,戴玳瑁邊眼鏡,白襯衫,卡其褲,平實、和氣、惹人好感。

展航立刻與他熱烈握手。

展翹介紹他叫鄧中群。

那小鄧相當會說話:“嘩,小弟是不折不扣英俊小生,比起他,我們簡直象番薯。”

大家都笑了。

於太太尤其鬆口氣,“展航,你也到星馬走一趟,那邊有的是優秀年輕人。”

幸虧黃筆臻不在,否則一定反感。

“回家再說。”

天氣冷,鄧中群不習慣,但仍然勇敢地陪著展翹去滑雪溜冰,摔得鼻青臉腫,卻頻呼過癮。

於太太滿意得不得了。

“我喜歡中群,直爽活潑,品學俱優,氣概象個男孩子。”

展航說:“他確是個男生呀。”

展翹說:“象你就陰陽怪氣。”

於太太偏幫幼兒,“可是,卻那麼多女生歡迎他。”

“彼此都變態。”

展航站起來,“你說什麼?”

展翹忽然歎口氣,“不怕,媽媽,上帝不會叫我們太吃虧,你會得到世上最好的女婿及媳婦。”

於大太笑問:“真的嗎?”

展翹握住母親的手,“一定。”

看來,他們決意挑一個會叫母親滿心歡喜的對象。

展航撥電話找筆臻:“你怎麼還不來?”

“於伯母沒叫我。”

“唏,你不妨自動獻身。”

“我馬上出來。”

“喂,買一隻泰拉蜜沾蛋糕。”

“知道。”

黃筆臻出現的時候,還有大量精心挑選的水果鮮花。

於太太連忙付錢給她,她不肯收,“伯母,我也有收人。”

“噯,替人補習辛勞所得,也不該花在我身上。”硬是塞給她。

展翹過來:“你名字怎麼那樣別致。”

筆臻笑:“家父希望我成為一個作家。”

“嗬,那多清苦。”

“他生前是生意人,卻向往文藝工作。”

於太太頷首,“生意人也有天真的一麵。”

展翹問:“你可有誌向承繼父親的意願?”

“業餘是可以一試的。”真正聰明。

大家都笑了。

氣氛融洽祥和得不似於家。

終於雨過天晴了嗎,也許是,長久盤踞在展航心中的恨意漸漸消失,他居然一直微笑。

不能再叫活著的人擔憂,他終於明白了,已經來不及愛惜父親,體貼母親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