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春後雖還有些冷, 但不至於是那種刺骨的涼,厚厚雪層也漸漸的化了, 沿著屋簷伸出的簷角滴答滴答落著水,在地麵彙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水窪,恍惚間還以為是在下雨。
這“雨”下了幾日才停,最先感知到春意的是河岸兩旁的柳樹,細長的柳枝抽了新芽,嫩綠色的新芽看起來比墨綠色的柳葉嬌嫩極了,卻又充滿著生機。
臨安這座城從正旦節的熱鬧和喜慶中清醒了過來,紛紛恢複了正軌, 忙碌繁華的熱鬧便能概括完臨安的每日。
街道兩旁滿是吆喝聲, 吃食的小攤熱氣騰騰, 空氣中滿是油香和米香, 讓帶著涼意的清晨多了幾分暖意,天還有些涼百姓們有的還穿著冬衣有的卻已經著了春橋, 還有的工匠苦力活打著赤膊, 一眼瞅去,像是把四季都體現了個遍。
一輛馬車從遠處駛來,樣式極簡但熟知的人卻能瞧出車身所用木料上乘,那車中主人自然非富即貴, 一旁的百姓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恰好這時窗簾被人掀起了一個小角,露出幾根白的有些病態的手指,還未待瞧清楚,那手便收了回去簾子也合上了。
注意到這處的百姓紛紛歎了口氣,在心中暗自到:這應該是誰家的小姐吧。
車軲轆在地麵上碾過留下痕跡,駛的不算快, 可沒一會兒功夫便走遠了,嘴中停在了皇城外的宮門口。
守門的侍衛遠遠便瞧見了,看清馬車上的標識自然清楚這是誰家的馬車,連忙躬了身行禮,“見過王爺。”
車中傳來了幾聲咳嗽,隨著車簾被人掀開,走出來的確是個穿著粉色宮裙的女子,容貌算不上角色,卻也是清秀佳人,此時小臉蒼白,滿麵的恐慌,侍衛愣了愣,隨後便見這女子慌裏慌張就要下車,還險些絆了一跤,才欲伸手將人扶住,車中便伸出了雙蒼白的手,攬住女子芊芊細腰往懷中帶,這才免了她出糗。
“你這冒失的性子,何時才能改改,該罰。”男聲溫潤寵溺,甚至還夾雜著幾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那被攬住的女子聞言,卻像是聽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身子無意識的顫抖了幾分,又隻能強行壓製住害怕,強行揚起了個笑。
見狀,侍衛這才清楚這女子是秦王新納的側妃,聽聞同他們一般也是個做下等人的,卻不知怎的被秦王看中,還親自去皇上跟前討了旨婚書,眾人都在傳,秦王這癡情的模樣倒同那些個荒唐慣了的王子皇孫不同。
秦王成婚才過不久,這皇室成婚同普通百姓不同,除了正妃需得按六禮來,皇子生母可在場觀禮,其餘側妃隻有個隨隨便便的喜宴便成,秦王今日想必是進宮來瞧淑嬪娘娘的,故而行了禮也沒多加盤問,便放了人進去。
淑嬪聽見宮女傳消息時愣了愣,還未反應過來便見兩人走了進來,笑意妍妍望著二人,“今日怎的有空進宮,也不提前讓人通報一聲。”
“來瞧瞧母妃同您說說話而已。”相比淑嬪的激動和歡喜,李弘煜則冷淡了許多。
母子二人這些年的關係便是這般不冷不淡的,淑嬪心中難過可也知曉,暻明不再同以前一般,求著自己抱抱他,得到一句讚賞便能歡喜上一天,如今自己越發看不懂他在想些什麼,在心中歎了口氣。
餘光瞥見站在一旁的人,笑著招了招手,“覓兒,過來。”
覓兒踟躕猶豫著,抬眸望向李弘煜,後者衝她點了點頭,她方才緩緩走了過去,輕聲喚道:“娘娘……”
“怎還喚娘娘,”淑嬪嗔怪了句,“往後可得喚母妃了,瞧著瘦了許多,是暻明對你不好嗎?”
這問題讓覓兒臉色一變,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可又顧及一旁的人,雖然並未回身他卻依舊能感覺到,那人在看著自己。
李弘煜坐下接過宮女奉上的熱茶,抿了口茶才開了口,“這丫頭鬧騰得很,總是鬧著要進宮瞧母妃,成親那日惹了她,連著哄了許久才讓她消了氣,年歲不大脾氣倒是不小。”
話中的愛意不掩絲毫,像是情人間的低語,萬分纏綿。
覓兒身子一僵,唇角揚起一個笑,喏喏道:“王爺對妾身自是好的,是這些日子府中瑣事累了些,不礙事的。”
淑嬪不疑有他,拉著人絮叨了不少,覓兒本就不是話多的人,李弘煜就安靜坐在一旁吃茶,大多時間都是她一個人再說,偶爾夾雜著李弘煜得幾聲咳嗽,見時候差不多李弘煜這才起身告辭,淑嬪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滿眼的不舍卻也知曉暻明沒法留下,隻得依依不舍的將二人送至殿外。
她想起送給二人的東西落在房中,便打發宮女和李弘煜回殿裏去拿,待人走遠這才握住覓兒的手,溫聲道:“覓兒,你性子溫和是個好孩子,打小暻明性子就安靜,心裏頭能裝事兒,不似別的孩子般鬧騰,是母妃不夠關心他,沒多少人疼他也沒人教他怎麼去愛別人,若惹你生氣你莫要計較。”
說到這兒,淑嬪長長歎了口氣,將懷中的鐲子拿了下來,替人戴在手腕上,輕輕拍了拍了覓兒的手背,“這是母妃唯一的東西了,如今送於你留作個念想,母妃知曉委屈你了,可如今你二人既已成親,他第一次有了成親的意思,心中定是有你的,這宮裏頭處處都是身不由己,還望往後你二人能互相扶持,舉案齊眉,覓兒,多給他點耐心,教教他。”
話音未落,覓兒眼睛先紅了起來,死死咬住下唇,嘴唇被咬的泛白,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害怕極了,大婚那日,對李弘煜的愛意變成了滿腔的害怕,她想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秦王不愛她為何要娶她?若是愛她又為何要那般對她?她錯了嗎?她想嫁給自己心悅之人是錯了嗎?
覓兒不知道,她才豆蔻年歲,從未經曆過這些事,那些愛意和恐懼仿佛將她割裂成了兩個人,各種情感侵蝕著她的身心,將她變得萬分陌生,一個人告訴她王爺是心悅你的,白日會替你綰發,替你畫眉,替你熬粥;另一個人說,那不是愛,沒有人會因為愛讓心悅之人躺在別人身下。
黃昏是一個界限,黑夜吞噬了她心上人,將那人籠罩了一層黑紗,變成了一個看不清的鬼怪,於是隻能自欺欺人不停告訴自己,在身上這人是她心上人,隻要熬過黑夜,等到了白晝一切都會變好。
“王爺……”覓兒啞著嗓子,忍著那種恐懼道:“對我很好,娘娘莫要擔心……”
“那就好,那就好。”淑嬪笑著說。
“母妃在同覓兒說些什麼,怎笑的這般開心,”李弘煜抱著個盒子走了過來,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打量,好奇的問:“說與兒臣聽聽。”
“女人家的事你留莫要問了。”
聞言,李弘煜隻是看了看身旁低垂著腦袋女子,笑了笑沒再多問隨意說了幾句便牽著人離開。
淑嬪站在原地望著二人的身影臉上笑意不再,輕聲詢問著:“我是不是做錯了?”
“娘娘隻是想護著王爺而已,”凝香回了句,“天底下做母親的都是護著自己孩子,望著自個兒孩子能過的好些,這並沒有什麼錯。”
“可覓兒是無辜的,”她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若真有報應便讓我替他受了吧。”
歎息聲飄散開卻飄不出這厚厚的宮牆。
出宮的路上李弘煜都十分溫柔得體,滿眼的柔情好似教人沉溺其中,覓兒瞧的有些恍惚,好像自己是被愛著那般,直到身後傳來呼聲才從那雙眼中清醒過來。
“三哥,三哥……”
兩人聞聲回頭望去,就見李汐笑意妍妍的快步走來,眨眼的功夫便到了跟前,“未曾想能在這處兒碰見三哥。”
說著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覓兒身上,愣了片刻方才繼續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嫂嫂吧,這大喜之日順平沒去成,還望嫂嫂莫要同順平計較,這討喜的話現在補上也不遲,就祝三哥三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覓兒是宮裏出來了的,自然知曉宮裏的人又多疼這個小公主,處處由著她性子不說,要什麼都想盡法子替她尋來,聽著這番話也明白順平公主這是有意示好,點頭頷首表達了謝意,“多謝公主。”
“順平你在這兒做甚?”一直未出聲的李弘煜開了口,“我聽聞常妃娘娘近日在替你擇選駙馬,托人搜羅了不少世家公子的畫像,你不應該在挑選畫像嗎?”
李汐笑意一僵。
見狀李弘煜頓時明白補充了句,“你莫不是想要偷溜出宮?”
“被三哥猜到了我索性也不瞞了,”李汐好聲好氣同人商量著,“三哥是看了淑嬪娘娘準備出宮吧,你捎我一程,若是我母妃問起來,就說我同嫂子一見如故去你府上吃吃茶如何?”
“你偷溜出宮是要去見祁子珩嗎?”
提及祁然李汐難得多了幾分少女嬌羞,隨後抬了抬頭一副豁出去的模樣,十分坦蕩道:“是啊,自打正旦節以來我便被我母妃盯著,不是插花就是繡花就是不讓我出宮,這繡花繡的我手都要斷了,我想祁然的緊,去見見他便自個兒回來,不會耽誤多大功夫的。”
她這番言論把覓兒驚住了,大晉女子地位雖說不似北燕那般低下,可也不似南甸那般奔放,更像是深閨中養出的嬌花,處處所為都得顧著一個貞潔名聲,生怕落了旁人口舌,男女之別最為注意,何時有像順平公主這樣眼中帶著笑意,坦蕩無畏的訴說著對一個男子的情意,絲毫不在意其他人是如何看的,倒讓人有些羨慕這份暢快恣意,隨心所欲。
李弘煜眯了眯眼睛不知想到了些什麼,隨後勾唇應道:“依你便是,待會兒我派人送你回宮。”
“謝三哥。”
等馬車駛出皇城又過了許久,初春的風揚起了窗簾,有些寒意的風湧了進來,覓兒身上穿的是春衫不禁打了個寒顫,下一刻身上被披上了一件領口圍著白色狐狸毛的披風,她抬眸望過去,隻見身旁人柔情蜜意,眼含笑意,“莫要著涼了。”
還未等覓兒開口,對麵的李汐先打趣道:“三哥對嫂嫂真好,我也冷怎不見三哥替我披衣?”
“一點兒女孩家的樣子都沒有,”李弘煜沒好氣道:“這油嘴滑石的的模樣,倒跟李汜學了十成十。”
這個名字一出讓車中的氣氛突然有了變化,覓兒是聽過這個名字的,那個永安王府病逝的小王爺,聽聞同順平公主關係極好,病逝的消息傳進宮裏,順平公主更是哭的暈死過去,她小心翼翼抬頭望著對麵這個小公主,隻見小公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說起來,李汜以前同祁然關係最好,”李弘煜像是突然想起這事一般,順著話題繼續往下,“他性子傲,旁人都瞧不上也隻有祁然能入得了他的眼,為了這事你四哥當初沒少生氣,他覺得李汜有意思,奈何人壓根不想同他玩。”
李汐還是垂著眸沒應答,隻是時不時的勾著唇點頭頷首。
“可惜了,小王爺一向疼你,若是他還在知曉你對祁然的心思,定會有法子的,畢竟祁然待他總歸是不同的。”
馬車恰好這時停了下來,車外傳來了聲音,“王爺,大理寺到了。”
“麻煩三哥了。”李汐一掃剛剛的安靜,抬頭笑了笑。
說罷提著裙子踩著墊好的台階下了車,李弘煜掀起簾子提醒著:“玩夠了記得回宮。”
緊接著又吩咐了王府的下人好生照看李汐,這才放下簾子離開。
車中隻剩下兩人,覓兒無意識的拽緊衣袖,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覓兒,”李弘煜突然開口,“你怕我嗎?”
覓兒沒應答。
“別怕,”李弘煜輕輕拍了拍了她的手背,放低了聲音,衝人溫柔一笑,“本王是你的夫君,這世上本王與你才是最親近的人,你莫要怕我,出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本王也是無能為力,你莫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