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宇曾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抗拒睡覺。曾陪著她打仗的人一個個離去,刻意不去記住的麵目在夢中漸漸清晰,不知為何,死去的人總有法子撬開她薄若蟬翼的夢境,如同沙盜發現珍寶,喜出望外之後便呼朋引伴,魚貫而入。
她從無數個夢裏驚醒,轉臉便把自己灌醉。
隻有祖母,再也不願意讓她夢見。
星宇醒來,綠葉落了半身,睜眼看了會兒已經暗下去的天空,耳邊聽得絲竹聲樂隱隱約約起了,不大分明,想來是宴席已然開場。便從花台上下來,揉了揉睡酸了的肩背,把還餘半杯的冷茶飲了,就往湖心亭那邊去了。
行至湖邊,果見遊船三三兩兩,中間的亭上點了明燈,擺了小幾,已經送上去了不少人。董明朗一直立在湖邊,等到見了星宇過來,臉上便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
“可來了,父親母親都已經過去了,就等你了。”董明朗道。
“星宇一時貪玩,累得大哥等我了。”星宇拱了拱手,給她大哥賠罪。
便有小廝撐了船過來,董明朗虛扶了她一把,二人上了小船,小廝手持竹篙一點岸邊,晃晃悠悠地往湖心亭去了。
陳應捷若真像董慎說得那般智勇無雙,湖心亭宴席這處絕好的時機,怎麼也不該任其白白流失才是。星宇將手伸到湖麵上,一路低頭摸著湖水,內裏轉動的這些個心思自是不能讓旁人知道。
船很快地靠岸,星宇收回手,甩了甩水,跟在董明朗身後上了湖心亭,現下離得近些才看清亭上掛的匾額,上書“攬月”二字。
好誌氣。星宇心想。
人都到齊之後,又是一輪輪的寒暄見禮,到安國公扶著老壽星到了後,才一一落座。
今夜星宇不斷地想起她的祖母,董家兒孫眾多,與老太君最親近的卻是董慎抱回來的,這個沒有任何血緣親係的孩子——星宇,祖母若還在世,董府也會有這般熱鬧的光景吧。看著上座慈眉善目的孫家老夫人,被一群兒孫繞膝而侍,其樂融融。星宇鼻頭一酸,悶頭又灌了兩杯酒下肚。月喬妹妹的孩子祖母都沒能抱一抱。如今她留在了京城,安安穩穩地做著近衛軍統領,祖母見了,也會安心吧。
酒過三巡,微風吹皺一湖碧水,整個亭子也跟著搖曳起來。周遭仍是吵鬧,拜壽聲,談話聲此起彼伏,星宇一個人喝著悶酒,冷眼瞧著亭中眾人。
懷王趙家,刑部尚書梁家,勇毅侯董家,禮部尚書吳家……
京城裏的顯貴人家多半都接了安國公家的請帖的,不過也有沒到的。
比如,陵王殿下,就沒來。
星宇握著酒杯的手指緊了緊,不動聲色地收了一隻筷子攏入袖中。
從第一杯酒入口她便覺出不對來,方才一番觀察,發現其它人卻並無異常,那麼這酒中之物,怕是專為她一人所備的。入京城以來,她的身體底細,最熟知也隻有那一人了,如何行針施藥,按穴推拿,如何抽絲剝繭,一擊斃命,也隻有那一人知道。
陳家老夫人終是年老體衰,滿目熱鬧瞧著舒心也克化不動,坐了會就由下人扶著去歇了。
星宇凝定心神,暗暗運了一回氣,除了周身止不住的微微顫抖,倒沒有氣滯之象,也不敢大意,酒杯端在手裏,不敢再往嘴裏送。
當年安國公擅自回京不久便接到抄府革職的聖旨,一家老小都要被流放嶺南,滿朝文武無一人敢勸,便是如今的陵王,當初的太子殿下一力做保,四處遊說,這才保了安國公一家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