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咩走穴
孫春平
大山裏窮。縣裏鄉裏為幫山裏人脫貧,想了許多辦法。五年前,縣裏召集了一次知青返鄉懇談會,三道溝鄉安鄉長看與會者名單上有個喬卓蘭,職務欄內注著是一家服裝集團的董事長,便想起當年來家鄉村子插隊的知青中有位大姐,也叫這個名字,當時青年點還沒建起來,喬大姐便和自己的親姐姐在一鋪炕上睡了近一年。安鄉長急奔了會議下榻的賓館,見麵先報了自己親姐姐的名字。喬大姐驚喜地問:“你是四旋兒?”安鄉長便撓著腦袋哈哈地笑,“難得大姐真還記得我!”
四旋兒是安鄉長小時的外號。鄉間有句俗諺,“一頂擰,倆頂橫,三頂打架不要命,四頂說話不一定。”頂就是頭發裏的旋兒,此諺專指男孩子,人生下來,一頂兩頂為多,三頂已很少,四頂的則像東北虎、金絲猴,很珍稀了。
那一次,安鄉長陪喬大姐回到鄉裏,喬大姐哪兒也不去,坐在姐姐家的院子裏剝了半天苞米。臨走,喬大姐說,“來時我從鄉路上一走,就知這些年這裏沒啥太大的變化。這樣吧,十天之間,我會派人送來鄉裏四十隻絨山羊,你們分到十個村子十家農戶去,每家三母一公。我考察過,這種羊很適合這一帶山區飼養,羊絨的經濟價值非常高。我的建議,最好不要放在山上散放,而是精養舍飼,那對山林植被也是一種保護。我早有在縣裏建絨毛加工廠的打算,五年後我再來看,如果咱們鄉的山絨羊飼養真成了規模,我就把廠址選在這裏。”
五年的時光,說快就快,說慢也慢。今年秋天,喬卓蘭不食前言,果然就又一次來了鄉裏。這五年,安鄉長因沒有明顯的政績,還在原來的職位上踏步不動。他一直盼著喬大姐來,喬大姐真若在鄉裏建起工廠,那他的政績就突出了,升遷就有指望了。可他心裏也犯難,五年前四十隻絨山羊分到十家,有幾家不聽指教散放在山上,或跑失或滾崖或生病而死,還有幾家因婚喪嫁娶或孩子升學,幹脆把羊變了錢,更有兩家嘴饞的,過年時羊就變成餐桌上的美味。眼下鄉裏真正可供人一看的,其實也就三家,每家已發展到三四十隻,圈在一起也很惹人眼熱。但三家就能算規模嗎?
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且讓你先把廠子在鄉裏建起來再說。安鄉長發了狠心。
那天,安鄉長陪喬大姐在農戶羊舍前看,邊看邊介紹:“要說規模吧,可能有失大姐期望了。像這架式的,眼下一個村也就三五戶。全鄉十五個村,如果全鄉的羊都能集中到一個村裏來,那才真正叫規模化呢。”
喬大姐卻很滿意:“這是基礎,還算結實。萬事開頭難,有了基礎才能萬丈高樓平地起呀。這已經超過我的預想啦!”
安鄉長很振奮:“還是咱大姐,張口就是明白話!這就好比打麻將,先得上挺求和,和了後才能數番,一翻二,二翻四。眼下一個村有三戶,明年就是六戶,後年就是十二戶。那一個鄉是多少?您先張羅著把絨毛廠建起來,有籌備這工夫,羊就翻了一番啦!”
喬大姐說:“打麻將的事我不懂,可道理應該是一樣的吧。”
正巧有隻小羊羔從圈裏鑽出來,雪白雪白,絨絨的,球一樣滾到喬大姐腳下。喬大姐彎腰抱起它,喜愛地在懷裏抹挲,那小東西瞪著黑亮亮的眼睛,還伸出柔潤的舌頭在喬大姐手心裏舔。喬大姐疼愛地說,“小東西,叫什麼名字呀?”那小羊便咩了一聲。喬大姐笑了,“好,就叫阿咩,挺好聽的。”
安鄉長不失時機地掏出數碼相機照下了這一幕,還拿到喬大姐眼前去欣賞:“大姐看看,多美。日後我們鄉裏絨山羊產業大發展,大姐是祖師奶奶,首席功臣,這一幕就是曆史的見證,家家戶戶都得掛起來!”
喬大姐把一個村的三家養羊戶都看了,安鄉長問還去不去其他村,喬大姐說還是多看看好。安鄉長說謹尊懿旨,大姐您說再去哪兒?喬大姐隨口說了垃子口,那是鄉裏最偏遠的一個村子。安鄉長說我的車加油去了,馬上就回,咱們先去村委會喝點水,車到就走。
喬大姐在去垃子口的路上發現自己的戒指丟了。那個戒指不值多少錢,卻是結婚時先生戴在她手上的。先生也是老知青,卻英年早逝,那戒指便成了她永久的念想。那一刻,喬大姐的心裏很痛惜,一路都在想可能丟在哪裏,卻緘口沒跟任何人提起這個事。
到了垃子口,再進農戶家,又一隻可愛的小絨羊滾過來,對著喬大姐咩咩地叫。安鄉長說,大姐快抱抱它,我再給您照一張,身後的大山有特點,有此景相襯意義非凡啊。
盛情難卻,喬大姐便再一次抱起了小絨羊,手又在羊身上抹挲,可這一抹挲不要緊,就抹挲出了異樣。喬大姐從羊絨上摘下一件東西,看了看,竟正是自己丟失的那個戒指。她怔了怔,放下羊,然後淡然一笑,竟直呼了安鄉長少年時的外號:“四旋兒鄉長啊,這隻小咩很誠實,大老遠的,竟將我丟失的戒指送來了。走吧,我哪兒也不看了。十天內,我再派人給鄉裏送來四十隻種羊,還是五年為期,到時我再來看吧。”
愛心無塵
孫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