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們忙過午飯前這一陣,等機關裏的人們從食堂散去,她們擦了桌子洗了碗,便回家去了。臨時工,都是如此。午後,邢師傅提了隻小馬紮,仍是坐在那棵櫻桃樹旁,剝蒜剝蔥摘香菜。機關裏的女同誌也知道櫻桃紅了,她們也饞那酸甜。有人來,邢師傅便從身後又端出那隻碗來,說吃這個吧,現成的。女同誌說,櫻桃也就紅這三五天,不摘就落了,誰還稀罕?邢師傅說,樹上有洋揦子,蜇人,火燒火燎地疼,別惹它。女同誌們不好再說什麼,心裏卻奇怪,你還真是老雷鋒啊?
邢師傅在等傍晚。夏日晝長,落日在西天鋪展一片輝煌,卻遲遲不肯墜入地平線,晚霞將那一串串晶瑩輝映出別一樣的光彩。去年,也是這個時節,也是傍晚的這個時刻,一個與邢師傅年齡相仿的中年人出現在了櫻桃樹旁。說是中年,已是滿頭花發了,估計也有六十來歲了吧,但步履還穩健。看不出身份,一身運動裝,挺休閑,但臉色黝黑,手也粗大。他推著一隻輪椅,輪椅上坐著一位耄耋老人,老人也是一頭銀發,隻是更稀疏,露出粉白色的光亮頭皮。應該是母子吧。兒子將輪椅推到櫻桃樹旁,母親伸出枯槁的手,顫微微去摘樹上的櫻桃,動作緩慢,姿態卻優雅,摘下一顆便送到嘴裏,慢慢抿咂,直至吐出小核,再去摘另一顆。兒子也摘,卻不吃,他掏出手帕,四角紮在一起,便成了一個小布兜,他將摘下的櫻桃放進去,一顆又一顆。母親說,你也吃。兒子笑,微微地搖頭。那一幕,一直要持續到霞光黯去的時刻,兒子將小麵兜放在母親手上,然後推著輪椅緩緩而去。
那一刻,邢師傅就站在休息室的窗前,癡癡地望著眼前的這幅天倫圖景,他不敢出聲,更不想出去打擾。在這圖景前,他眼前幻化出幼時的家園,四周大山,村前小河,家裏的小院一角也長著一棵這樣的櫻桃樹,清晨或傍晚,母親將他攬在懷裏,任由他將大把的櫻桃塞進嘴裏。有時母親會說,媽媽也饞了,他便將一顆櫻桃送到母親的嘴裏。後來,母親老了,隨他進城了,在躺在病床上的最後日子裏,母親說,嘴裏苦,給我一顆櫻桃。他去郊外的山上跑,又去城裏的大街小巷的水果店和農貿市場轉,但哪是櫻桃正紅的時令啊……
第二天傍晚,中年人又推著老人來了,第三天也來了。但食堂裏的那些女孩子們手快嘴也快,他忘了守護,及至第四天傍晚,母子倆隻在櫻桃樹前默默地佇立了一會,便走開了。那一刻,邢師傅心裏狠狠地揪了揪,竟生出深深的愧疚。
邢師傅當過兵,他給自己下了一首命令,今年,那棵櫻桃樹就是陣地,守住,一定要守住,為了那位自己母親一樣的老人。
一天,又一天,風吹,雨打,鳥雀啄,紅櫻桃稀疏下去。那一夜,雷聲大作,窗子上還響起劈哩啪啦的脆響,下雹子了。邢師傅從夢中驚醒,怔了怔,急抓起一塊鋪餐桌的塑料布,衝出去,苫在櫻桃樹上。可清晨,落英變成了落櫻,樹下還是成了紅呼呼的一片。有姑娘挖苦說,邢師傅快學林黛玉,來上一首《葬櫻吟》吧。引得女孩子們一片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