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2 / 3)

這他懂,腦血栓中醫叫中風,俗話又叫偏癱。街筒子裏拄著拐棍練走路的病人時常可見。可他不想去出那種洋相。原因是複雜的:年輕時就不愛運動,因此才有了這一百七八十斤的臃腫之軀,此為一;在位時也曾威威赫赫,上班下班小車接送,晨暮散步四平八穩,他不願改變在人們心中的形象,更不願接受人們目光中那種憐憫與同情,此其二。他不厭生,可也不懼死。

在醫院一躺就是一兩個月。回家那一天,四歲的小孫子滾到他懷裏撒嬌:“爺爺,我餓!”

食品是現成的,蛋卷、奶油蛋糕,急叫老伴取出來。

小孫子摟著他的脖子喊:“不要不要,我要喝牛奶!”

速溶奶粉很快衝上一碗,“小皇帝”卻仍是龍顏不悅:“我要喝鮮奶!”

他說話還不甚清爽,嘴巴裏似含了塊冰疙瘩似地含混:“以後叫你爸爸接……”

兒子卻惡狠狠地瞪了孫子一眼:“不喝拉倒!大清早我起不來!”

這是實情,兒子從小好睡懶覺。而到奶站接奶是在清晨,四五點鍾,正是讓人戀被窩的時候,可兒子瞪眼珠子是對誰?他心中好大的不悅,賭氣地說:“那就爺爺給你接!”

老伴不滿地瞪了兒子一眼,阻攔道:“你可撐什麼強?就你這身子!”

兒子卻不理會,隔了兩天,竟恬著臉皮真的將一個月的奶票送到家裏來。接奶、送奶的生涯便是這樣開始了。初時,他起床,老伴忙穿衣,攙著他,陪著他,過了兩個多月,他漸覺自己能行,便執意阻攔老伴留在家裏準備早餐。老伴也似早就候此聖旨,響快地應了一聲,晨起的那段路便讓他一人去跋涉了。

那是一段並不短的路。單程四裏多,往返呢?給孫子當奴隸,他自己心甘情願,別人空懷不平。於是,附近的居民都知道有這麼個對孫子“盡職盡責”而親生之子又大不孝的老爺子了,無節無假,風雨無阻。

那是個冬日的清晨,夜裏飄了一點雪,西北風如刀片子似地刮割人的麵皮。病老爺子發起了倔勁,準時邁步開拔。沒想路麵有冰,冰麵又掩浮土,腳一滑,吱溜一下,重重跌倒在地。他掙紮著往起爬,正巧身邊有一輛自行車停下,一個年輕人急將他扶起。他剛想說句感謝話,眼一抬,卻一愣:“你?你怎麼來了?”

是兒子。臉上憨憨地笑,說不上是因為羞愧,還是因為慌急,抑或寒風撲麵吹的,反正小夥子的臉是充血了。

“你幹什麼去了?”老子沉下臉問。

“我--”兒子窘了,囁囁嚅嚅地說,“我去學擊劍,體校老師要求聞雞起舞。”

自行車上果然掛著一把嶄新漂亮的長劍,黑漆鍍鉻外鞘,飄飄耀眼紅纓。哼,接牛奶爬不起,練劍卻有精神了!呸!他恨恨地摔開兒子的手,倔倔地往前走。

“爸,您坐車後座,我推著您。”兒子推車緊跟在旁邊。

“你去長本事吧!我欠著我孫子前世的債呢!”他恨恨地嚷,腳步更急,蹀躞得讓人揪心。

進了兒子家門,摘去手套,才知掌上蹭破了好大的一塊皮。兒子忙端清水洗淨,媳婦慌忙找藥水塗抹,好一陣忙亂。待稍有消停,兒媳埋怨兒子:“都怪你,都怪你……”

兒子橫了一眼:“沒你事,快給孩子穿衣服去吧。”

孫子見到血,嚇哭了,摟住爺爺喊:“爺爺,我不喝牛奶了!”

兒子卻把孩子拖走了。孩子委屈的哭聲立刻充塞了那個還有著暖哄哄被窩味的房間。

他怒了,指著兒子的鼻子吼:“孩子要喝牛奶,我送!我死不了就給我孫子送!”說罷摔門而去。身後傳來兒媳的責怨,你說你何苦?沒聽聽街坊鄰居都說些啥?願說啥說啥……兒子的聲音越來越低,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賴皮腔。

兒媳通情達理,孫子雖小懂事,怎麼偏偏親生親養的這般混帳!這個問題纏繞了他許久,冥冥中好似還成了他堅持每日送奶的一種動力。

轉眼便是兩度寒暑。他身體恢複得不錯,登樓爬梯已絲毫不顯笨拙,複檢時連醫生都感驚異。這年暑期,局裏要組織老幹部旅遊,眾人鼓動他,老伴兒也一個勁地攛掇。可他思之再三,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他放心不下的隻是一件事:小孫子的牛奶怎麼辦?

卻不知兒子怎麼知道了這件事,一家三口齊整整撲上門來。孫子又滾到他懷裏來撒嬌:“爺爺,你是要去旅遊嗎?給我買水槍。”

他摩挲著孫子圓鼓鼓的小腦瓜,心中不免有些酸澀。“爺爺哪兒也不去,爺爺在家給你接牛奶。”

孫子繼續撒嬌:“爺爺去嘛。我不喝牛奶,本來我就不愛喝牛奶嘛。”

他大驚:“那我一直給你送的奶……”

孫子的小手指向兒子:“讓爸爸說。”

兒子和兒媳都笑了,笑得神密而怪異。

他疑惑地又盯住老伴。老伴眼角有淚花在閃動,說:“你可別再委屈孩子們了。你兒子怕你病後懶在床上不動,才想出這麼個招子。你兒子哪是去練劍,不過玩錢買個蒙混你眼睛的東西,天天大清早騎車偷偷跟在你後麵,受的苦可不比你少,還得吃你的白眼珠子--”

兒媳笑:“我們四口人齊心合力,總算把你老蒙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