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有什麼事嗎?”
女士往後退了幾步,到了安靜一點的地方,問:“聽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
我點頭。女士又說:“如果我沒有猜錯,您是位知識分子?”
我說:“枉有其名吧。我來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已經買了車票,夜裏十點多鍾就回去了。”
“如果在上車前這段時間您不是很忙,我想請您幫我做一點事情,您不會感到很冒昧吧?”
我猶豫了,麵對這個彬彬有禮的女士,我真的不知該怎樣回答。報紙上常有報道,說有人哄騙外地生人,攜帶毒品或為坑蒙拐騙做托兒什麼的,且這些人又多是衣冠楚楚談吐文雅極具欺騙性。警覺中,我問:“那要看你說的是什麼事了。”
“是這樣,”女士說:“我愛人是大學裏的一個老師,我們很恩愛的,可是,上個月……他突然去世了,是心髒病,倒在講台上。”
女士說不下去了,將臉扭向一邊,我看到了鏡片後的晶瑩淚光。好一陣,她才又說:“前幾天,學校來人,讓我去清理他的遺物。這很正常,我應該去的。可是……我思來想去,終是沒去。不知我的這種心情,您是否能理解?”
我同情地點了點頭:“是啊,睹物難免傷情。”
女士說:“我想請您幫我把他的東西清理一下,好嗎?”
我明白了,也為難了:“我們素昧平生,不大合適吧?您不想自己去,還可以讓子女或親友……”
女士搖了搖頭:“不,這事我已經想了好久。我隻想求助來自遠方的一個陌生朋友,他應該有學識,懂得我們這種人的情感,又最好是位先生。為這事,我已經來車站好幾次了。”
我不是個愚鈍的人,我能聽得出她的潛台詞。這是一個想保留心中永遠的愛戀,並渴望那份愛戀永遠純淨的女人。我再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出租車在城市的街道上疾馳,窗外迷離的燈光就像海上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湧過來,又退去。我們在一所大學的校門前下車,然後走進庭院深深的校園。在一座古樸的三層樓房前,她交給我一串鑰匙,又從挎包裏掏出兩隻編織旅行袋,然後指給我三樓的一扇窗戶。就在我拔腿而去的時候,她又叫住我,塞過來一隻打火機,說:“拜托了,您要認為是沒用的東西,就替我處理了吧。”
我順利地打開了房門,也順利地打開了辦公桌和卷櫃上的鑰匙,清理了所有的東西,我將書籍、教案、書稿整整齊齊地放進了袋子裏。當然,我也燒掉了一些東西,我以一個男人的經驗與思路認為,那些東西燒掉更好。
我提著東西出了樓門,才發覺在我清理遺物的時候,外麵已漾起了很濃很重的霧氣,遮沒了天上的星光,也鎖住了眼前的樓群和一切。女士沒有聽到樓門響,也沒有察覺到我的腳步聲,我在樓門前走了兩遭,才發覺她正坐在一處台階上,兩手抱膝,眼睛癡迷地望著團團湧湧的霧氣,不知在想些什麼。是的,那個時候,她顯得很孤獨,一副淒淒零零無依無靠的樣子。我忍了又忍,才輕聲地招呼她:“大姐。”我覺得隻有這麼稱呼,才能表達我對她的深深同情與敬意。
女士站起身,輕輕抹了一下臉頰,強作笑靨地說:“哦,這麼快呀?”
我說:“您先生的東西很好清理的,都在這裏了。”我把那隻打火機又還給她,“這個東西,一點用途都沒有。”我知道,這種時候,小小的善意謊言不僅是必要的,而且可能讓她的心一生都蕩漾在平靜而甜蜜的暖流中。
女士翻腕看了看表,說:“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可時候也不早了,您該去車站了。”
我們又到了校門外,她為我叫了一輛出租車,說:“上車吧。我的家離這裏不遠,我們就此分手,我就不去車站為您送行了。”
我從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說:“大姐,若是以後有什麼事,再找我吧。”
沒想女士很決斷地說:“你是我這一生最可信賴的朋友之一,我會永遠記著你的。可我不會再找你。”
我們緊緊地握過手,女士提著兩袋遺物,很快便在濃霧中徹底地消失了。想想剛才的事情,我竟一時難以梳理清楚這位女士為了心中永遠的愛戀,采取的是一種糊塗的理智還是理智的糊塗……
其實,留在我手中的還有一隻信封,裏麵裝著三千二百元錢。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把錢都寄給了希望工程,在寄款人欄目內,我填寫的是“一位不願留下姓名的女士”。這是我苦思苦想後的選擇,我想,那位已去天國的先生若靈魂有知,他也許會讚同我的。天心可鑒,那張寄款單的底根就在我的手裏,我會永久地保存它,作為一個珍貴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