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風兒甚是喧囂。吹得人心裏涼颼颼的。
阮覓甚至能記住巷子裏泥土混合著青石板的氣息,能說出那塊青石板坐著有多燙,也能詳細道出青石板上的灰塵有多粘衣服。
原因無他, 不過是坐在那兒眼睜睜看著書生越行越遠罷了。
完全,絲毫, 壓根,一點兒都不生氣。
阮覓坐上馬車回到阮府, 看起來非常平靜。
隻不過後麵幾天, 她開始頻繁地去雅馨院找阮珍珍。
每回過去的時候, 神色總是一本正經的, 沒人知道她去那兒幹了什麼。隻知道後來阮珍珍幾乎是一聽到阮覓的名字就開始臉色發白,神情驚懼。為了阻止阮覓繼續過來, 她還開始裝起了病。雅馨院大門緊閉,謝絕一切訪客, 還時不時有小丫頭探出頭去看外邊,瞧瞧有沒有阮覓的身影。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了阮覓又一次出府的時候, 阮珍珍聽到消息終於鬆了口氣,一把將頭上裝病的汗巾拿下來。隻是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樣劫後餘生的慶幸感,一時之間不免悲從中來。
上回去三喜胡同, 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了。
阮覓再回到這裏,發現一切都和記憶中的差不多。她從馬車上下來,按照記憶裏的路來到吳媽媽的院子前。
院子門緊閉,吳媽媽在阮家幹活,一般都不會出府。上回是阮母同阮珍珍特意讓她回去看著阮覓,才在外邊待了那般久。
阮覓也明白,來吳媽媽院子前不過是看看。
看過之後她走到隔壁的院子,還沒敲門, 門就從裏麵被打開了。
殷如意發絲淩亂,一身衣服像是匆忙之間披上去的,水珠順著額間碎發滑落進略敞開的衣領中。
他一手扶著門,有些喘,甚至沒來得及說話。
阮覓便很是自然地打了個招呼,“喲,狗蛋兒。”
一如一月前,不知道殷如意姓名時促狹的模樣。
好像她從來沒有離開過。
殷如意怔了怔,反而鬆開了一直扶著門的手,掌心因為用力印出一條深深紅痕。他沒有糾正阮覓的稱呼,大概已經習慣她這樣故意把人惹毛的惡劣性子。
略平複呼吸,側了身道:“進來吧。”
阮覓打量他,發現態度好了許多,不過那張臉還是一如既往的臭。眉頭都沒皺一下,卻讓人覺得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不耐煩。
拽哥還是熟悉的拽哥。
進到屋裏,殷如意倒了杯水放在阮覓麵前,這可是她以前從來沒有的待遇。
阮覓剛接過杯子,便聽到殷如意涼涼說道:“還記得怎麼回來啊?還以為你腦子掉哪兒了。”
話一出口,殷如意自己就覺得不對勁了。
濃濃的怨婦口吻。
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麼也不可能回收。
殷如意隻能認栽,一張臉冷得可怕,不耐煩中夾雜點尷尬和無措。
果不其然,阮覓聽到後樂不可支,故意陰陽怪氣他,“真是沒想到啊,你竟然會盼著我回來。讓我想想,當初是誰對我說要休息,然後把我趕出去來著?”
舊事重提,殷如意壓著眉看向阮覓,沒有反駁。
阮覓笑夠了也覺得沒意思,看了一圈沒見著鄭小七,剛想問人在哪兒,就聽到殷如意低聲道:“上回是我的錯。”
阮覓:震驚。
“你說什麼?”
“……上回,是我的錯。”殷如意皺眉,還是說了。
阮覓躍躍欲試,“可以再說一遍嗎?”
殷如意像看個傻子一樣打量阮覓,淡聲道:“是耳朵不好了還是一個月老了八十?要不要我帶你去同巷子裏的阿姥談談?”
這倒是不必。
阮覓見好就收。
就跟逗一隻貓似的,喜歡看它被自己逗弄得團團轉是一回事,但當貓伸出爪子的時候還是理智一點比較好。
阮覓瞬間恢複正經,扯開話題。
“小七呢?”
“去青杏那兒去了。”殷如意說起青杏的時候,稍掀起眼皮看著阮覓,想看她會露出什麼表情。但等了一會兒,發現這張臉真的是常年不變一個表情,想從裏麵找出別的,顯然比太陽打西邊出來更難。
殷如意:……
見到阮覓他自然是開心,還有點別扭。
像是好兄弟突然離開,離開前還瞞著你許多事情。現在人終於回來了,殷如意想問為什麼,心裏也亂成一團亂麻,但礙於是個有著冷酷形象的人,怎麼都問不出口。
想問她最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人欺負她,當初為什麼離開得這麼急……
這些都堵在胸口說不出去。
麵上還是冷冷淡淡的樣子,誰都不會想到僅一瞬間的功夫他就想了這麼多。
阮覓站起身,提著帶過來的小包袱,興致頗高,“青杏啊,好久未見了,你帶我過去看看。”
殷如意目光從那杯被放在桌子上,還沒動過的茶杯上掠過。也站起身往外走,一下子臉色更臭了。
他走得快,阮覓在後麵跟,一開始努努力還能跟得上,但到了後麵她拎著包袱,就算撒丫子跑都追不上殷如意了。
到了個拐角處,正巧包袱被巷子堆積的東西勾住。阮覓低頭扒拉開,一抬頭人就不見了。
阮覓:……?
殷如意滿臉不高興,心裏更不高興。走著走著難免就上頭,越走越快,但漸漸的他發現不對勁,往後一看——
人呢?
…………
阮覓被殷如意找到的時候,正蹲在牆角數螞蟻。
巷子裏七彎八拐,想憑運氣走出去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隻有蹲在原地等殷如意那小傻子自己發現人不見了找回來,才是最正確且最無奈的辦法。
數了幾百隻螞蟻,眼前才出現一雙白底黑麵的靴子。
阮覓抬頭,殷如意就站在她麵前,神色有些慌亂,臉上也不知道怎麼弄的,被蹭出了一道血痕。
“……你在這兒啊?”他像是沒話找話,隻能訥訥說出這樣一句話。
殷如意垂眸看著阮覓,聲音有些啞,仿佛驚懼後驟然繃緊全身,現在還沒緩過神來。
在看到身後空蕩蕩那一刻,殷如意無法形容是什麼心情。
好像就是那個瞬間,他才如此真切地意識到,阮覓是個女子。雖說力大無窮,言語囂張,愛拿別人的糗事取樂,惱人得緊。但她,確實是個女子。
殷如意見過的東西太多了,這世上有許多女子小心且謹慎地活著,卻因為各種醜惡欲望不得不身陷囹圄。
那一瞬間,往日堆積起來的高冷潰不成軍。他呼吸停滯住,往回跑時指尖都在顫抖。
赤著手翻開任何能藏人的地方。
無人問津的肮髒角落,滿是汙穢的死胡同……
當他拽開巷子居民隨意堆積在這兒的破舊竹篾時,堆積如山的竹篾筐猛地砸在他身上。
殷如意站著沒躲,隻是閉上眼,好像這一砸,把剛才那些瘋狂盡數砸回去了。
他怔怔看著地麵,臉上那些猶如暗湧奔襲的神情也落下去,重新變得冷冷淡淡。
半晌後猛地折返身,朝來時的路跑去。
遠遠的,看到蹲在牆角的那個身影,殷如意一顆心才落到實處。他放慢腳步,扶著一旁的牆壁,閉上眼慢慢調整呼吸,然後以正常的速度走過去。
即使此刻看起來狼狽不堪,殷如意也想掩飾方才那些讓他自己都感到詫異的行為。他盡力用正常的語氣道。
“……你在這兒啊。”
阮覓拍了拍包袱上的灰,倒是沒有就殷如意走得太快這件事發表任何看法。
她很平靜“嗯”了一聲,示意殷如意繼續帶路,“走啊。”
半分鍾前,阮覓其實也想過等會兒殷如意找回來時要怎麼皮笑肉不笑損他一番,但是見到殷如意這個反常的樣子,她也就沒了那個想法了。
殷如意沉默一會兒,大步走過去將阮覓的包袱拿過來提在手上。憋了半晌,本想說你提著太累了,但這句話死活說不出口,末了隻吐出一句,“……太慢了。”
配合著那張臉,真是滿滿的嫌棄之意。
阮覓:?
真是抱歉啊!
她麵目瞬間猙獰往前走去。
殷如意抿了抿嘴角,想說點什麼,卻又實在不知道自己剛才哪句話說錯了,無從下手。
少年跟上去,刻意放慢腳步。那張生得極好的臉浸在沉默裏,籠上一層薄薄的落寞。
兩個人,一個身形嬌小的麵無表情走在前麵,另一個頎長的拎著包袱跟在後頭,誰也沒有說話。
在沉默氛圍裏,終於到了青杏現在住的地方。
這房子是殷如意攢錢租下來的,買房子暫時是買不起。因為鄭小七他爹是個人渣,鄭小七現在壓根不回原先的院子,一直和青杏住在這兒。能照顧青杏,又能防止別的另有居心的人。
而院子那邊有殷如意鎮壓著,鄭小七他爹老實多了。那些屬於鄭小七兄妹倆的東西都好好存著。
鄭小七先前覺得這樣太麻煩他十一哥了,便極力勸說殷如意過來這邊和他們一起住。但殷如意拒絕了,鄭小七當即感動得落淚,非常肉麻地說:“十一哥,沒想到我在你心裏這麼重要。我太感動了,就算是以身相許我都願……”
當時這句話還沒說話,鄭小七就被殷如意沉著臉踢了出去。
殷如意無情把鄭小七踢出院子,關上門時,眼神落在隔壁緊鎖的院子門上,看了一會兒才收回視線。
此時,阮覓敲了敲門。
裏麵傳來腳步聲,然後是鄭小七故意捏著嗓子的問話,“誰啊?”
殷如意習慣性地想要雙手環抱等待,隻是感受到手上的包袱後,他又故作自若地放下了手。
淡聲回答,“是我。”
聽到殷如意地聲音,門立馬就開了。
鄭小七高高興興探出腦袋,然後一眼看到了阮覓,驟然瞳孔緊縮,已經進入變聲期的嗓子突然發出尖叫。
“啊!!!”
“是阮姐姐!”
狂喜之下忘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整個人衝出來撲向阮覓。但還沒走出去多遠,鄭小七就被殷如意一掌捏住頭。
“幹什麼?”殷如意微眯起眼,表情冷酷。
他的好兄弟,他自己都沒抱過,還輪得到別人?
鄭小七委屈。
鄭小七抱住自己頭蹲了下去。
為什麼受傷的隻有他。
青杏一般不出來,但是剛才聽到她哥鄭小七那聲尖叫,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她走出門警惕躲在屋簷的陰影中,看見門口那道熟悉的身影,驟然愣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