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很少有人知道, 絳書其實並沒有死。
或者說,知道絳書這個小妖的人屈指可數,即便有人清楚她的身份, 也不會分半點注意力給她。絳書在妖界本就不是擅長武力的一流。凝煙能成為南芷的左膀右臂是因為她夠強,而且對南芷忠貞不二。而絳書坐到這個位置完全是因為她情商夠高,能及時察覺到南芷的脾氣, 所以能在這一位暴君的統治下勉強保全自己。
久而久之,南芷也注意到了這個懂得明哲保身的小妖, 把她提到身邊做自己的貼身宮女。和聰明人打交道總是讓人心情愉快, 南芷也不想總是和愛撞槍口的傻子說話, 沒得敗壞心情。
“你身體還好嗎?”媯無咎柔聲問。
已經完全不能行走的絳書蜷縮在輪椅中,神情依舊恭順。
“托陛下的福, 一切都好。”
這自然是謊話。在一襲宮裝之下, 絳書身上滿是淤青和傷口,脖頸處還殘留著驚人的淤血。大片大片的青紫暈染開來, 絳書身上已無半塊好肉。原本應該是腳的地方空空蕩蕩, 隻留兩根褲管, 被妖界的風吹拂著。
媯無咎一開始並沒有料到南芷將絳書煉作了活傀儡, 所以下手的時候未免過狠, 直接扭斷了絳書的喉骨。雖然南芷附身在化身之上分擔了一部分的傷勢,但絳書原本就受了南芷的折磨, 雙管齊下, 絳書險些橫死當場。
“我當時沒有想到……”媯無咎歎了一口氣,伸出手撫摸絳書的腦袋, “讓你受苦了。”
尋常妖族被斷去四肢,或許能夠用一些天材地寶來挽救,生死人肉白骨的靈藥雖然稀有, 青蛟族家底深厚,媯無咎也不是一支都拿不出來。
但絳書是被南芷扔進了冰海之中,她的腳完全被冰海海水腐蝕了,這輩子無法再生,隻能在輪椅上過一輩子。
“絳書能在南芷手中逃得一條命,已是此生萬幸,哪裏敢奢求更多。”
這話倒也不算虛假。那一日絳書自軀體中蘇醒,發現自己摔落在荊山派的草地上,身體情況糟糕到隨時都會死去。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媯無咎居然不嫌她渾身血淋淋的,又把她撿回妖界了。
“你會不會怨我……”
“怎麼會?”絳書急忙否認,“絳書這條命,全賴陛下所救。不然絳書早就死在荊山派,不知道被埋在哪裏了。”
“都是南芷的錯,不然你現在還能健健康康的。”媯無咎不著痕跡地收回了手,“你為我做的事情,樁樁件件我都銘記在心,以後不會虧待你的。”
“可絳書已經是個廢人。”妖族少女淒楚地笑了起來,“陛下對絳書再好,絳書也無福消受了。”
“說什麼呢?”媯無咎麵色忽然冷下去,但聲音還是溫柔的,“你現在隻不過是不能行走罷了,想要什麼派人跟我說,我馬上命小謝去幫你解決。”
不遠處,生著一張幼齒麵容的謝端行抱胸冷冷地看著。唇紅齒白的少年看起來非常漂亮,一不小心便會被錯認成女孩。
“陛下已經走了,謝將軍還在看什麼呢?”絳書看向遙遠的冰海盡頭。
“我在看一個滿嘴謊話的人。”謝端行說。
“將軍又在說笑了,”絳書轉過輪椅,終於和謝端行打了照麵,“絳書從一開始認識謝將軍,便從來沒有對將軍說過半句謊話。”
因為沒有必要。謝端行漠然想。她為了媯無咎,對南芷撒的謊還少嗎?
“對我沒有說過謊,那麼方才對陛下也沒有說嗎?”
絳書一愣,隨即微笑起來:“謝將軍想問什麼,直接問便是了,實在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你變了很多。”謝端行注視著絳書的眼睛。
“如果像我這樣死了一次又一次,謝將軍也會改變很多的。”絳書沉吟了一會兒。
“何況將軍你現在的眼神,也已經改變了。”
比起當年初見不問權勢,懶得搭理南芷半分的青蛟族少族長。謝端行如今的眼神,已經染上了太多欲望。有了欲望,妖族便不能像原先那般無懈可擊。
新開辟的魔界之中十分荒涼,除了曾經的岐山派弟子,便隻有羽淵和宜川兄妹倆。宜川一開始還不太習慣麵對微平生的臉,這半月過去,已經能麵不改色地對著這張臉喊出“兄長”。
“兄長本來不必如此著急的。”她用冷毛巾蘸水,給燒到滿臉通紅的羽淵擦汗。
“沒有時間了。”羽淵睜開眼睛。過度調用魔族的力量開辟空間,導致魔力開始加速侵蝕這具身體。原先微平生的身體便已經開始崩潰,隻是被羽淵強行壓製住崩潰的趨勢,還能撐個七八十年。
但在陳七用追星劍刺入微平生小腹之後,羽淵便再也壓製不住,大大加快了微平生身體崩潰的速度。
“兄長這又是何苦來?”宜川歎氣,“即便收了這群岐山派的修士,他們的實力也沒強到哪裏去,又有什麼用處。”
“一個人的力量或許很微弱,但許多人在一起,便能給我們帶來不小的幫助。”羽淵目光落在虛空中,“這隻是個開始,日後因為宗門不容投奔魔界的隻會越來越多,我們的力量也能迅速發展壯大起來。”
“但這有意義嗎?”宜川想不明白。經曆了萬年沉睡,宜川對權力的欲望已經淡去了很多,對魔族聖女這一虛名也沒什麼執念。某種意義上,她對害死全族的愧悔,比害死哥哥的痛苦要少很多很多。
所以她不能理解,羽淵為什麼要執意重新建造一個新的魔界,甚至不惜下到冰海之中萬裏追蹤誇父的追日靴,並以此為基礎開辟了新的空間。
這一點說出去似乎都有些寒磣。萬年前的魔界被玄武盾所庇護,萬年後的魔界則是依賴著一雙靴子。雖然都算第一流強大的神器,但是聽起來格調實在差得太遠,而且空間大小也天差地別。如果說前一個魔界天地廣闊,那麼如今的新魔界便格外狹窄,未必比中州修真界的那些宗門所在更闊朗。
“那你想要怎麼做呢?如果不努力創造一個容身之地,以後這偌大天下,便再無你我棲身之地。”羽淵看著宜川的眼睛,“我以為林宴和拔出逐日的時候,你便該對這一點有所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