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陵盜案(2 / 3)

仔細一想,那個時間,恰好支那風土考察團抵達了北京。許一城忙問那個日本考察團的名字,毓方說叫支那風土考察團,團長姓挺怪的,叫作堺。

考察團前腳剛走,後腳東陵即告失竊。這未免也太巧合了。

木戶教授也提到過,他們這次來中國,主要目的是為了考察墓葬,甚至有計劃打算開掘幾座。許一城驀然想起那半張信箋上,那一個潦草的“陵”字和那五個血色的手指頭印。一個荒謬的想法浮上他的心頭,說不定這代表的正是安葬著五位帝王的東陵。

難道說陳維禮拚死傳遞的信息是,這些日本人覬覦的目標不是普通墓穴,而是東陵?

這未免太荒謬了。東陵是帝王陵寢,且不說這種行為會造成多大的外交紛爭,單是陵墓規模來看,也不是這十幾位教授的考察團能吃下的。除非……日本人暗地裏出錢出技術,買通國內的盜墓賊代勞,他們則在幕後吃貨。這不算新鮮事,國內許多古董商人,就暗中豢養著許多土夫子專門挖貨,謂之“養螻蛄”,是時下最流行的一種“合作”。

念及於此,許一城擱下茶碗,身子略微前探,盯著毓方問道:“若隻是這一座墓穴,想必您也不至於深夜把我們兩個叫過來,這後頭還有事兒吧?”

毓方歎息道:“許先生所言不差——墓被盜了以後,毓彭見總兵署對此事不上心,隻得報告給了東陵承辦事務衙門,然後又上報給了在天津寓居的皇上。皇上一聽,當時就伏地大哭,然後召集一幹元老議事,下了兩道旨意:一是讓宗室籌款,重新安葬淑慎皇貴妃,還要對整個事件嚴加保密;二是調查清楚盜墓真凶。第一件事有幾位王爺負責,已經重新措置安葬;第二件事就著落在我頭上。我到了現場一看,發現那夥盜墓賊是一次挖開墓道,正麵炸開石門,直入地宮,四周沒有別的挖掘痕跡——這意味著什麼,兩位都該清楚吧?”

兩人都點點頭。盜墓者盜墓的手段,一是打盜洞到墓室上方,然後砸開墓壁,這叫“放大炮”;二是直接打通墓道,這叫“穿針眼”。前者麻煩,但隻要蒙中墓穴大概位置就好;後者省事,不過需要精準地知道墓門所在。如毓方所言,這夥盜墓賊沒有半分猶豫,一次就準確地挖到墓門,打開地宮,沒有半點偏斜,絕對是熟知東陵內情的人幹的。

毓方繼續道:“盜墓賊得手以後,徹底銷聲匿跡,丟失的陪葬不知所蹤。直到昨天我聽說王老板家鬧鬼,一打聽那銅磬的樣子,才知道丟失的陪葬終於開始流到市麵上了,這才派富老公去看看——想不到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遇到兩位五脈高人,可見這是天意。”

說到這裏,他起身鄭重其事地深鞠一躬,誠懇道:“我早有耳聞,五脈是京城古董圈的定盤星。希望兩位能不吝援手,查出那夥盜墓賊的來曆,免教我等成為不孝子孫。”

藥慎行一聽,心想這清朝遺老果然是來求五脈做這件事,心中有些為難。

以五脈在京城的人脈耳目,想要查清楚淑慎皇貴妃陪葬明器的去向,不算什麼難事,隻是有一樁難辦之處:曆代以來,古董商人和盜墓賊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暗裏牽扯極多。是以對盜墓之事,古董行的人不會公開支持,但也不會公開反對,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五脈若是下手去查,隻怕會壞了規矩。

藥慎行腦子一轉,笑道:“富老公果然是忠心耿耿,這對他來說,確實是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毓方聽出他的意思,五脈不是富老公,跟清室沒什麼恩義,犯不上為這麼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妃子得罪同行,臉色頓時有些陰下來。

這時許一城在一旁開口道:“人心不足,欲壑難填。毓方先生擔心的,隻怕是這個吧?”

毓方目光一凜:“正是!若單單隻是這一個皇貴妃的墓,倒也算了。可凡事有一即有二,有二必有三。這夥盜墓賊膽大包天,又對清陵布局十分熟稔,今日挖了皇貴妃的墓,不可能止步於此,隻會把胃口養得更大,明天說不定就會去打皇陵的主意。若不及時逮住他們,隻怕整個東陵都危如累卵!危如累卵啊,整個東陵啊!”

說到這裏,他雙目泛起血絲,重重一拍桌子,銅磬差點摔在地上,幸虧被富老公伸手接住。這老頭老態龍鍾,接東西的動作卻迅捷如電。

藥慎行這才意識此事有多嚴重。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一夥人一日不落網,東陵一日不安。倘若滿清皇陵真被盜掘,那可真的是有民國以來古董界第一件驚天動地的重案,隻怕舉國都要為之震驚。

藥慎行不由問道:“這種行徑,是重大犯罪,怎麼不報請**解決呢?”才說出口,他自己先笑了,如今**自顧不暇,哪還有餘力管這些前朝死人骨頭的事?於是又改口說道:“即使**不管,也可以在報紙上刊載新聞,讓民間團體一起呼籲保護東陵,也是一種做法——可宗室為何對此秘而不宣?”

毓方苦笑道:“我們哪敢聲張啊?此事一經宣揚,等於是昭告天下東陵已經無人保護,滿地金銀任人取走。到時候盜墓賊蜂擁而至,東陵就徹底完蛋了。所以皇上特意叮囑,此事調查務必低調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這回他算是把事情說清楚了。宗室想抓賊,又怕招惹更多的賊來,隻能暗中請行家來調查。

藥慎行問:“以你們宗室在京城的底蘊,為何不自己去查,反而找外人呢?”

毓方摸了摸指頭上的扳指,一臉恨鐵不成鋼:“大清沒了,宗室的脊梁骨也斷了。不肖子孫太多,為了抽大煙就敢把祖宗賣了。我如果動用宗室的力量去查,讓那群小兔崽子知道東陵也能盜掘,準沒好事兒!”

發完一通牢騷,毓方再度看向藥慎行和許一城:“所以深夜請兩位過來,也是保密起見,這事涉及列祖列宗的身後安寧,毓方不敢馬虎——不知兩位,意下如何呐?”

兩個人都沒立刻回答,陷入沉默。

毓方見兩人沒吭聲,拍了拍巴掌,丫鬟端進來兩尊玉貔貅,放在兩人跟前。這兩隻貔貅通體綠瑩瑩的,質地通透,一望便知是精品。毓方道:“這兩件玩意兒不算報酬,隻是給兩位深夜造訪的賠禮。如果兩位願意接手,我們宗室絕不虧待。”

藥慎行猶豫片刻:“茲事體大,不是在下所能做主。等我回稟族長,再給您答複。不過……”他拖長聲調,去看許一城:“至於許兄弟什麼意思,我就不敢做主了。”他這是暗示,許一城跟五脈不是一回事,得分開算。

毓方眉頭一挑,沒想到這兩個五脈人之間還有隔閡,又看向許一城。許一城從容撣了撣衣領:“這事可不小,我也得琢磨琢磨。”

毓方本來也沒指望他們馬上答複,嗬嗬一笑,把扇子“啪”地打開扇了幾扇:“自然,自然,兩位仔細考慮便是——隻是得盡快。我等得,那夥盜墓賊可等不得。”說完他對富老公丟了個眼色,富老公躬身道:“兩位貴客,天色太晚,回城也不安全。兩位不妨就在這宅院裏休息一宿,明早再走。”

許一城臨走前,忽然問富老公道:“丟失的陪葬品中,有寶劍之類的東西嗎?”富老公不悅道:“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茹素吃齋,怎麼可能會放刀兵之類的凶物在裏麵——不要胡說!”許一城又追問:“那麼其他陵寢裏,是否會有刀劍兵刃?”富老公道:“我大清以武開國,陪葬刀劍不說一千也得有幾百把——嗯?你問這個做什麼?”

許一城“哦”了一聲,隨口敷衍過去。支那風土考察團對中國劍有著奇妙的興趣,東陵裏這麼多刀劍,兩者之間說不定有什麼關係。他在堺大輔眼前已經露了形跡,無法深入調查,如果能從東陵這起盜掘案順藤摸瓜,說不定能獨辟蹊徑,窺見真相。

他揣著這些心思,和藥慎行各自被帶到一間客房,彼此安歇,兩人一句話也沒說。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清晨,兩人起床,用過早餐之後與毓方和富老公拜別。他們出了門口還沒上馬車,就聽遠處傳來一陣發動機轟鳴聲,一輛塗成黑白顏色的倫士大卡車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正好停在馬車旁邊。兩匹轅馬嚇得不輕,連連尥蹶子,才被車夫安撫住。

從卡車後頭噌噌跳下來五六個警察,把宅院大門給圍住了。為首的警察身材不高,下巴微微突起巴尖削,眼神裏卻帶著狠戾,如同一隻悍狼。他走到毓方跟前,毫不客氣地說:“你就是毓方?”毓方一拱手:“高碑店的警官我都認識,這位臉有點生?”那警察嘿嘿冷笑,根本不接他的話:“有人舉報,說你這裏有綁匪行凶。”

毓方一聽,知道是衝他們兩個來的,連忙解釋道:“這是誤會,兩位都是我朋友,我是招待他們來談事。”那警察哼了一聲,把目光投向許一城。許一城道:“確實不是綁票。”

他這話說得不清不楚,隻否認綁票,可也沒承認是被招待來的。警察背著手來回掃視了一圈,忽然“嗯”了一聲,猛然抬頭,一指那馬車車廂上雕的花紋:“二龍?你是宗社黨的?”

這一句話問出來,毓方、富老公和藥慎行麵色都是一變。

宗社黨又叫君主立憲維持會,乃是清末一個團體,由不甘心失敗的滿清貴族子弟組成,以雙龍為標誌,一心恢複帝製。核心骨幹良弼被同盟會炸死以後,曾經一哄而散。後來善耆在日本重新建立宗社黨,想在東北起事,結果事涉暗殺張作霖,被強製解散。奉軍入關以後,張作霖惦記著這個仇,把宗社黨定為反動團體,把京津兩地的宗室狠狠收拾過一頓。

一聽那警察這麼說,毓方連忙抬手指道:“長官,您看清楚,這中間還有枚珠子呢,這叫二龍戲珠,和宗社黨沒關係。”警察眯著眼睛又看了一遍:“我看這珠子有點新,不是後加上去的吧?”

“不會,不會。”毓方偷偷遞過去一串珍珠手鏈,警察也不客氣,抓了擱在懷裏,又看向富老公。富老公怒目以對,手下兩個護院做勢要拔槍,不料那警察拔得更快,“唰”地抬槍對準毓方腦門,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要造反?你們真當這北京城裏沒王法了麼?”

毓方苦笑著搖搖頭:“有點心思的宗室,張勳複辟時已經被馮玉祥洗過一遍,剩下的隻想安安生生過日子。我們隻要能守著祖宗陵寢就好,別的一無所求。”警察冷笑:“是就最好。”然後把槍收了,一招手,說走吧。

許一城、藥慎行跟著那一隊警察一起上了卡車,揚塵而去。富老公趁著卡車掉頭之際,看見副駕位子上坐著一個少年人,相貌像是劉一鳴,立刻明白過來,這是許一城搬來的救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