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死一諾(1 / 3)

一架大維美在碧藍天空上優雅地飛行著,不時穿梭於白雲之間,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兩側的寬大雙層機翼上塗著青天白日徽,機身上用紅油漆寫著“騰鴻”二字。這本來是北洋**用英國借款購買的轟炸機,後來改成了運輸機,專飛京、津兩地民航。它裝有兩台勞斯萊斯航空發動機,安全性比起其他小飛機提升了不少,能裝將近六噸貨物,能載十二名乘客。

不過此時這架飛機的乘客,隻有許一城與海蘭珠兩個人。

他們隻有兩把硬木圈椅可坐,周圍堆滿了各種郵包和木箱,雜亂無章。濃重的機油味不時從蒙皮縫隙中傳進來,機身時不時還要狠狠地晃動兩下。

海蘭珠好奇地朝舷窗外望去,這大概是她第一次坐飛機,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當初慈禧從北京西狩到西安,路上可是走了多少時候啊。可咱們這一回才飛了多久,肚子裏的早餐還沒消化呢,就快到西安啦!”

“要謝,就去謝戴笠吧。”

許一城左手拿著那把唐劍的相片,右手抖開陳維禮的那半張信箋,頭也不抬地說。

戴笠雖然已經離開北平,但他留下馬漢三作為聯絡員。許一城把複原的九龍寶劍交還馬漢三,順便問他有沒有最快前往西安的辦法。馬漢三也是個手眼通天的主兒,一番打聽,居然安排一架飛機出來。

這架飛機的來曆頗有意思。北伐時馮玉祥進軍河北,自認功勞最大,冀、京、津理應歸他。而蔣介石唯恐馮玉祥尾大不掉,反而任命閻錫山為平津衛戍總司令,隻給了馮玉祥部下一個北平市長的虛銜。馮玉祥對此大為不滿,蔣介石為了安撫他,答應把北洋**遺留下來的航空兵分給他一部分。這架大維美,就是打算要移交西安方麵的,先從北平飛洛陽,加過油後再直飛西安。

大軍閥之間的紛爭,倒讓許一城趕了個巧。否則的話,從北平去西安,不知要花多久時間。

“咱們還趕得及嗎?”海蘭珠收回視線,有點擔心。

許一城放下照片和信箋:“支那風土考察團是七月初走了,現在是八月初,我們比他們足足晚了一個月。不過他們是走陸路,得先去鄭州,再轉去西安。我問過了,現在那邊火車還沒恢複,公路也是時斷時續,最可靠的隻有馬車。就算他們運氣足夠好,一路沒有天災人禍的耽擱,也得花上二十幾天。我們比他們晚不了幾天。”

海蘭珠看起來稍微放心了些,可隨即又擔憂起來:“哎,一城,你怎麼如此篤定,日本人的目標是武則天的乾陵?”

許一城把唐劍照片遞過去給她:“你看這裏有震護二字了麼?”

“什麼意思?你們玩古董的春點?”海蘭珠完全不明白。

“這是隻有陪葬才有的字樣,而且不是一般的陪葬,而是代活人護陵。比如皇帝對你有大恩,現在皇上死了,你還活著,又不能殉葬,那麼就要拿一件東西,作為自己的替身去為皇帝守陵,一般會寫明‘某護’‘某臣假’之類的字樣。我查過了,郭震是唐玄宗時候死的。他以《古劍篇》為武則天所賞識,女皇對他有知遇之恩,那麼武則天死後,他獻上寶劍,代身護陵,再正常不過。”

“這麼說,這把劍原來是在武則天的墓裏?”

“不,不會的。這把劍是代身守陵,那麼它出現的位置,不應該是墓內,而是墓外,也就是地宮入口處的外圍,所謂劍門。”許一城彈了彈照片,“你看,上頭這根線段,應該就是武則天乾陵的山勢圖,而這個位置,標記的就是此劍下葬之處。找到此劍下葬的劍門,就能找到乾陵墓道的入口所在。”

海蘭珠一聽,啊了一聲,說這不是和東陵那個薑石匠一樣了嗎?

許一城點頭:“郭震劍之於乾陵,就類似於薑石匠之於東陵,甚至比後者更關鍵。唐代的陵墓很有特點,唐太宗曾經刻過一塊碑,上麵寫著‘王者以天下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為己有。今因九嵕山為陵,不藏金玉、人馬、器皿,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幾好盜息心,存沒無累。’換句話說,唐陵是以山為陵,規矩浩大。如果不知道墓道的位置,硬挖幾無可能。”

“有這麼誇張嗎?不會和東陵一樣吧?”

許一城道:“早在唐朝末年,黃巢就打過乾陵的主意。當時他動用了四十萬大軍,圍了乾陵挖了一圈大溝,最終筋疲力盡,也沒找到墓道口。日本人再厲害,能有黃巢的人多嗎?”

海蘭珠立刻明白了:“所以日本人花了這麼大心思,就是為了獲得郭震劍上關於乾陵墓門的位置。這是唯一能進入武則天陵寢的辦法。”

許一城長長歎息道:“之前我完全想錯了。維禮在信箋上留下的那五個手指的血手印,根本不是東陵裏的五位帝王,那就是一個五,武則天,旁邊多出的那個‘陵’字,自然指的是乾陵——若不是找到劍影素描和堺大輔抄寫的郭震詩,我還真想不到這一層。”

說到這裏,許一城突然沉默下來。他現在才真正體會到,當陳維禮知道支那風土考察團真正的目標後,是何等的震驚,何等的憤怒。那可是乾陵啊,武則天的陵寢。他毅然決然地犧牲掉自己的性命,也要把這個消息傳出去,這個舉動所包含的分量,許一城到現在方才徹底明白。

他下意識地朝右手邊看去,那裏有一個行李箱,裏麵裝著陳維禮的牌位。他希望能和好友並肩作戰。

“日本人對唐代文化近乎癡迷,他們認為現在的中國不配做唐文化的繼承者,他們才是。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發現郭震劍上能指示乾陵墓道方位,也不知道他們怎麼發現乾隆把郭震劍藏進了九龍寶劍裏。但是我知道,如果任由他們打開武則天的陵墓,對咱們國人來說,可真是無法洗刷的奇恥大辱。”

許一城一拳砸在了飛機單薄的艙壁上:“我絕不能讓東陵悲劇重演。”海蘭珠望著他,發現他又露出那種熟悉的神情,嘴唇輕抿,眉頭稍皺,帶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堅毅。“可是……”海蘭珠的聲音有點羞怯,“為什麼你這次不帶五脈的人,單單隻叫上我呢?”

許一城苦笑一聲,身子向後一靠:“五脈之中,像藥慎行那種想法的,是大多數人。他們不能理解我,亦不知我要做的事情意義何在,何必叫他們來。”

“那三個小家夥呢?為什麼也沒帶?”

“藥來家中生變,不便前來;黃克武是個好孩子,就是思想上有點疙瘩,他自己還沒理順;至於劉一鳴啊,他腦子好使,倒是個合適的人選,可惜……”

“可惜什麼?”

許一城把視線轉向舷窗外,望著外麵的雲彩,聲音裏帶了幾絲疲憊:“你以為藥慎行被抓走,是誰舉報的?”

海蘭珠一驚,差點沒坐住。

許一城眯著眼睛,神態平常:“藥慎行去十二師辦事處的事,當時是一鳴和藥來發現的,後來隻告訴了我。我和藥來都不會說,那麼隻有他了。這一手厲害啊,專挑了壽宴當天把藥慎行給拉下馬來,他一手布的這局,自己沒費多大力氣,借著我揭露孫殿英惡行的東風,就造出一個藥慎行不得不退、我不得不上的局麵。”

海蘭珠嘖嘖稱奇,她知道那個戴眼鏡總是不愛說話的小家夥很聰明,可沒想到心思深沉到了這地步。許一城道:“假以時日,他必是個厲害角色——但這次行動,我不能把他帶在身邊。”

海蘭珠似笑非笑:“所以你才找的我?”

“付貴在醫院裏還沒醒,我沒有其他朋友了。”許一城的回答非常幹脆。

“隻是這樣嗎?”海蘭珠問。

“嗯。”

海蘭珠“哼”了一聲,表示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許一城抬起雙眼,反問道:“西安之事跟宗室已經沒關係了,你又為何願意跟我過來呢?”

“哼,明知故問,我不告訴你。”

海蘭珠把身子扭過去,不理他。可許一城非但沒動靜,反而把膝蓋上的地圖攤開,低頭開始研究。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伸出腳去踢了他屁股下木箱子一下,他身子一歪差點沒摔倒。看到平時總是雲淡風輕的許一城露出狼狽相,海蘭珠咯咯笑了起來:“說正經的,就算我幫你的忙,可一共就兩個人,也不夠對付整個支那風土考察團吧?”

許一城把那張地圖拿起來抖了一下,那是一張西安附近的高精度地形圖——諷刺的是,這是日本軍部出版的——上麵已經被鉛筆勾畫了好幾個地方:“勝敗的關鍵,跟人數沒關係。比拚的是對乾陵的熟悉程度。誰先找到墓穴入口,誰就能贏,”說到這裏,許一城抬起頭,嘴角露出一絲成竹在胸的笑意,“別的不好說,和武則天有關的東西,我們許家掌握的資料,可不是那些日本人能比的。”

飛機經過數小時的飛行,最終降落在西關大營盤的一處軍用機場。許一城和海蘭珠一下飛機,當地五脈的人就等在舷樓下。這是個很有儒士風度的年輕人,姓姬,叫姬天鈞,岐山人,是五脈在陝西省的關係人之一。他一見許一城,立刻迎了上去用力握手,口稱族長。

許一城無奈地解釋說現在還不是,姬天鈞卻不由分說,認準了就不改口,一直執晚輩對長輩的禮節。許一城也隻好由他去。

姬天鈞人很健談,一路上喋喋不休地給許一城和海蘭珠講解西安的曆史。從三皇五帝說到三國,從三國又講到陳樹藩,跟說評書似的。西安本來建製歸長安縣,恰好就在上個月,長安縣城關四區被陝西省**單獨劃分出來,升格成了西安市。所以許一城沿途所見,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告示,百姓喜氣洋洋,似乎都與有榮焉。

在同一個月,北京降格成北平,長安卻升格成了西安,兩大古都兩下比較,真是叫人感慨萬分。

許一城看著遠處逐漸接近的西安城,心中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那是一種寄寓在唐城周宮秦磚漢瓦之間的親切,那幾千年來積澱下來的厚重氣勢。無論是作為一個考古學者還是五脈掌門人,許一城都能感到它在呼喚自己,呼喚著深藏在血脈裏的古老的根。

北平和西安雖然都是古都,風格卻有微妙的不同。北平的大氣,是現世的,是一幅光芒四射的工筆彩畫;西安的氣質,卻仿佛與人隔世相望,如同一件古老的青銅器,包漿被歲月磨得圓潤,發著幽邃深斂的光芒。許一城閉上眼睛,昂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細細地感受一下這古老而蒼茫的氣息。

在路上,姬天鈞樂嗬嗬地把五脈在陝西的生意介紹了一遍。許一城拍了拍他肩膀,隱晦地表示有外人在場,稍後再說。姬天鈞看了眼海蘭珠,說我還以為是族長夫人呐,不好意思。然後他哎呀一聲,拍了下腦袋,說麻煩了。

等到了預定的客棧,許一城和海蘭珠才明白什麼麻煩了。原來姬天鈞居然隻訂了一間大房,把海蘭珠鬧了一個大紅臉。姬天鈞忙不迭地把房間改成兩間。

這時候就體現出五脈族長的好處了,可以隨意使用當地資源和人脈。許一城吩咐姬天鈞去查一下支那風土考察團的蹤跡,順便查詢一下乾陵現狀。姬天鈞應承著很快離去,海蘭珠問許一城接下來怎麼辦,許一城穩穩道:“等。”

在接下來的一整天裏,姬天鈞一直沒露麵。許一城把自己關在屋裏研究地圖,海蘭珠待著實在無聊,就出去轉悠了一圈。西安城裏古跡太多,給她一個月也看不完。

第二天,姬天鈞又來拜訪。他告訴許一城,西安城裏外國人很多,大多是古董販子和學者,尤其以日本人最多。他們在這裏建了很多會所,支那風土考察團很可能就住在其中一間會所裏,不易查到落腳點。

至於乾陵,它現在歸陝西省古物保管委員會管理。這個委員會是在昭陵六駿偷運事件之後成立的民間組織,專門負責對陝西省重要文物遺跡進行清理、保護。可惜陝西連年戰亂,政權更迭,這個委員會如今隻剩下一個空架子,現在唐代十八陵根本無人看守,完全不設防,隻有當地警察會偶爾巡視一圈。

姬天鈞還帶了一大摞資料,多是地方誌、遊記和一些盜掘案卷宗——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接觸到的——居然還有類似《陽宅指繆》《勘輿五經》《二十四砂葬法》的風水書。許一城把資料留下,沒發表任何看法,繼續在房間裏研讀,一看就是好幾天。海蘭珠有點著急,催促說日本人說不定現在已經在挖坑了,你還不急不忙在這兒看書?

“磨刀不誤砍柴工,放心吧,日本人的動作沒那麼快。”

許一城告訴她,整個乾陵,其實是一個顛倒的風水大陣,布局方式和尋常方式迥異。郭震劍上留下的地圖,絕不能簡單地與乾陵地形做對照,其中暗藏風水玄機。不知道的人,很容易被誤導。

“明眼梅花近千年的傳承,掌握著外人所不知的一些東西。日本人可不知道這些門道,他們南轅北轍,優勢在我們這邊。”許一城笑道,然後又低下頭去,慢慢地翻開一頁。

“幹嗎不聯係**,讓西北軍派人去保護不就得了?”海蘭珠還是不明白,許一城的做法太奇怪。當初為了保護東陵,他可是到處借兵,先找李德標,又尋孫殿英。怎麼到了西安,卻隻是悶頭單幹。

許一城搖搖頭,露出沉痛神色:“各地軍閥,都是一路貨色。若是驚動了西北軍,怕是前腳趕走日本人,後腳他們就自己動手了。東陵的事情,不可重演。”

海蘭珠知道東陵現在就是一根刺,一拔就會讓許一城痛苦萬分。於是她也不催了,白天出去溜達逛街,回來就泡在許一城的房間裏,陪他一起看書、聊天。

在這期間,支那風土考察團的行蹤始終成謎,不過乾陵附近也一直沒有什麼可疑人物出現。

到了第五天中午,姬天鈞又來了。這次他神秘兮兮地拿來一個黑布包,打開一看,裏頭居然是個銅製的風水羅盤,還有香燭燈籠紅線什麼的。海蘭珠湊過來一看,有點糊塗了。她看向許一城,說你真打算改行堪輿了?

許一城把羅盤拿起來掂了掂,對海蘭珠道:“古人布局墓穴,都以風水為準。搞清楚了唐人風水的門道兒,才有機會解開盤中謎局,找到墓門。你做好準備,咱們一會兒就出發。”

“這會兒就走?到乾陵得大半夜了吧?”海蘭珠吃驚不小。

許一城道:“郭震劍上的玄機,不到那個時候是顯不出來的。不出意外的話,今晚我們就可以把這件事了結了。”說完他看向乾陵方向,清秀的臉上顯出幾許肅穆和緊張。

海蘭珠問:“那我要做什麼準備?”

“很簡單,保護我。”許一城望向她,目光深深。海蘭珠微微有些局促,可她並沒有躲開許一城的注視,嘴角微抬,露出了一朵微笑。

姬天鈞準備了三匹河套馬,鞍韉齊全。三人各自跨上一匹,急匆匆地出了西安城的西門——安定門。在出城的時候,被守城的西北軍士兵稍微耽擱了一下。許一城讓海蘭珠看好馬,然後和姬天均前去交涉,足足花了半個小時,士兵才罵罵咧咧地放行。

經過這麼一個小插曲,三人匆匆出城,一路朝著西北方向疾馳。先過鹹陽,再經禮泉縣,最終抵達乾縣縣城。他們一路疾馳了五六個小時,無論人馬都疲憊不堪,必須在乾縣縣城休整一下。

八月份天長,他們進縣城的時候,西邊還泛著一抹隱約的落日餘暉,給天空殘留著最後一絲光亮。乾陵就在乾縣縣城往北十二裏地的梁山,遠遠已可望見其崢嶸陵勢。不過他們吃過晚飯之後,這最後一絲餘暉也消失了。在稀薄的星光照耀之下,乾陵如同一個巨大的模糊黑影,看上去威嚴而可怖。

“哎,你說進了山以後,會不會鬧鬼?”海蘭珠有些瑟縮。她畢竟是個女孩子,這種半夜闖死人墳地的事,心裏總會有些害怕。許一城整理著馬背上的裝備,笑道:“怕鬼?你在英國留過學,應該學過‘賽先生’啊。”

“我知道啊,但就是害怕嘛。”海蘭珠撇嘴。

“這個世界上本沒有鬼,做壞事的人心虛了,也就有了鬼。”許一城大笑。海蘭珠狠狠地朝許一城腳上踩去:“別以為魯迅先生的書我沒讀過!”

他們稍事休息,然後在晚上九點左右準時出發。一路上大路坎坷,又沒有照明,三匹馬隻能放慢速度,謹慎前行。後來大路變成小路,小路又變成山路,當他們抵達梁山腳下以後,馬匹幹脆無法前進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乾陵固然有名,可這裏既非軍事要地,也非香火繁盛之所,平時人跡罕至,當地自然沒有修路的動力。

所以他們三個把馬拴在山下一塊石碑旁,各自背上背包,打起手電,沿著神道徒步朝山上走去。

梁山一共有三座山峰,一北二南,其中北峰最高,乾陵就在突兀孤絕的北峰之巔。南邊的兩座山峰東西對望,中間夾著一條司馬道,左右還有泔河、漠水兩條水帶環繞,氣勢十分雄壯。即使是在夜裏,從山下仰望乾陵,感受到的也不是死氣,而是穿越千年的煌煌大氣。

“真不敢相信,武則天就睡在這座大山裏麵,那個中國唯一的女皇帝。”海蘭珠仰著脖子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