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九)死神(1 / 2)

從拂嫣宮中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慘白的月輪掛在空中,仿佛一隻無情的眼,冷冷嘲笑。

他駕著雲頭,從拂嫣宮回自己的寶慶宮,腳步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走得虛。到後來索性也不走了,在雲頭上蹲下來,任得那雲兒隨處飄。

反正也沒處去,反正去哪裏也都一樣。

走了一會兒,眼前重樓疊幢,穹光掠影,琛華恍神得厲害,差點一頭撞在那琅嬛福柱上。還好到了跟前,險險地急刹住,定睛一看,已是瑤池。

今日無甚宴席,瑤池也暗暗的沒有點燈,裏裏外外一個人也沒有,這慘淡的光景倒頗合他此時的心境。琛華鬼使神差地下了雲頭,進去裏麵轉了一轉。

這裏曾經,那麼熱鬧。

這裏擺過數不清的宴席。父君、母後每年一次的壽宴,各種各樣的年節、祭祀、封賞,還有二哥的謝師宴,大哥的婚宴……都是在這裏。

幾乎每一次,他都沒有錯過。

他喜歡這樣的場合。因為每在這種時候,他都是最受關注的那個,不管是要迎合父君的臣子,還是要討好母後的官員,都會來巴結他,圍著他說盡各種阿諛奉承的話。

讚他豐神俊朗,讚他文韜武略,讚他是未來明君……

他知道他們說的都是假的,但是隨便聽聽,也很舒服。

嗬嗬,原來,自己一直就是這麼自欺欺人。

他走到最裏頭,找到自己常坐的那個位子,就緊貼在父君和母後的下首。

沒錯,他有自己固定的位子,這也是他的特殊榮耀。按照尊卑之序,那個地方本是輪不到他的。可因為大哥一直隱居無妄海,而二哥常年在外征戰,即便回來了,也不喜這種應酬的場合,常借故推了不去,久而久之,便由他坐了。

坐得久了,就成了他的專座。

如今,他又坐了下來。整座瑤池冷冷清清,他像個孤魂野鬼。

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聲嘶力竭,笑得肝腸寸斷。

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四周,久久不息。

每個人都在騙他!

每個人都把他當傻瓜!

在父君的心裏,隻有大哥和二哥才值得信任。有什麼秘密,有什麼要倚重的事,隻會找他們!就算二哥臨走前把帥印交了給他,他都隻是掛名的元帥而已!那些兵部的人從來就看不起他,連西海來的青瀾都可以隨意折辱他!

為什麼?

就因為在父君、在所有人的眼睛裏,從來就隻有一個軒轅璟華!

他是他們的戰神!戰無不勝!哪怕已經病骨支離,父君的命令是“抬也要把他給我抬回來”!

看上去冷酷無情,但也說明,在父君的心裏,他是絕對的無可替代!

他真的就有那麼好麼?

好到大哥為了能保住他的命,都不惜放棄自己的太子之位?

好到蒄瑤那樣矜持膽怯的女孩子,隻因為不能嫁他就性情大變,自甘墮落?

好到甚至連父君,都答應了大哥要提早相授胤龍翼,扶持他榮登大寶?

好到,連那個西海的小姑娘,那個他這麼多年來第一個真正發自內心喜歡的小姑娘,都一往情深地鍾情於他?

笑話啊,笑話!

自己竟一直在同情他,原來自己才是需要被同情的那個!

他怒火叢生,竟一伸手掀翻了桌案,拔足狂奔而出!

洛梨黑楠木的桌案從中間裂為兩截。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焦躁、嫉恨在心中陡然而生,剛探頭便一躍而成為暴風驟雨般的力量,似鑽進了每個皮肉關節,要把整個人都啃噬成白骨才甘休!

心底迸發出的熊熊的妒火,如肆情的苗遇上滾沸的油,烙得他每一寸皮膚都疼痛難耐,燒得他赤紅了眼睛,想嘶吼!想殺人!

他渾然間就懂了,為什麼蒄瑤在去了無妄海之後,會突然就變了個人一樣,為什麼她會那麼恨!恨母後,很父君,恨所有的人……

甚至,最恨璟華!

因為,她絕望!

那種深深的,如沉溺在深海般的絕望。

因為蒄瑤知道,盡管還活著,但這輩子卻永遠不會再有快樂。就像現在他也知道,盡管父母兄長仍健在,但自己卻永遠隻能煢煢孑立,被孤獨地排斥在外。

這就是真相。

他風光無憂地活了那麼久,今天終於得知。

真相——削開了皮肉,蘸著淋漓的血,痛得他滿地蒼惶打滾。欲哭,卻無聲。

他的母後還在誅仙台上,隻等二哥前線戰事一了,他的父君便要親手結果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