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他連這最後一絲尊嚴也沒有了,暴怒的情緒就像積攢了多日的岩漿一樣噴薄而出,他在憤怒情緒的作用下,臃腫的身體爆發出近日來從未有過的力量與速度,他站起來抓起食盒就對著十四砸了過去:“你是不是也在厭惡我?!”

“你們都嫌我惡心是不是?!我知道他們背地裏怎麼說我,你現在也這樣想了是不是!你滾啊!我不用你侍候!”

杜仲以往脾氣一直非常好,有時一些弟子或者同門背地裏說他壞話被他知道了,他也從來不生氣,但他現在的行為卻像一個壞脾氣老頭。

食盒“咣當”一聲砸在了十四的腦袋上,還有些發燙的粥流了滿臉,嚇得他放出一聲短暫的驚呼。

十四完全不知道是哪裏惹到杜仲了,哆嗦兩下後突然想起顧清離臨走前囑咐的多喝點水,便道:“我……我去給師尊打些水來,師尊多喝……”

喝尼瑪!我又沒有發燒!你還盯著我做什麼,你在看我笑話嗎?!看我難堪的樣子你很開心?杜仲更加憤怒,渾身顫抖著提起茶壺就又扔了過去:“滾!”

十四怕惹他生氣不敢躲,也不敢發出太大的痛呼聲,隻蹲下匆匆把一地的碎片裝進食盒中就往外退。

杜仲抓起顧清離留下的骨杯剛要一起扔出去,卻突然反應過來似的頓住了。

總會有人不嫌棄他的,總會有人不嫌棄他……杜仲握緊骨杯摩挲了兩下,小心翼翼的放回桌上。

隻是已經三天多了,為什麼顧清離還不回來?總不會也在嫌棄他吧?杜仲神經質的啃咬了幾下手指,變得更加焦躁:“為什麼都沒有人來看看我?!”

十四已經快被他狂躁的樣子嚇哭過去了:“那……我幫師尊把師叔叫來?”

杜仲立刻更加憤怒道:“叫什麼叫?!讓他們看我這幅樣子嗎!”

那是叫他怎麼辦?十四頂著滿頭的魚粥,無助的哽咽了一聲,他根本不懂他這位師尊是怎麼了。

其實不光是十四不懂,杜仲也不懂自己在幹嗎呢,但他就是心頭有一股子邪火無處發泄,窩在心裏難受,他跺了跺拐杖,又吼道:“顧清離呢?!為什麼還不回來!”

十四看著他一副無理取鬧的老頭子樣,還是硬著頭皮開口:“顧……顧師兄肯定就快回來了,也許下午就回來了。”

一聽說顧清離可能快回來了,杜仲卻突然冷靜下來,直接噤聲,垂頭默默認真思索起來。

和前兩天不同,他現在已經清楚的意識到自己是什麼樣子了。

如果顧清離回來後看到他是這麼個樣子,肯定會嫌棄他的,他也肯定會拖累顧清離。

杜仲一下從莫名的任性和無理取鬧中清醒過來,把拐杖摟進了懷裏。

顧清離回來了又能怎樣?我現在已經變成這幅樣子了,脾氣這麼壞,生活也在不能自理,不就是在給人添麻煩嗎?

清離小時候開始我對他那麼好,對他那麼好……在他心裏我一定是個很好的人吧?

趁現在就偷偷走,死在外麵,他在所有人心中留下的記憶還都是他最美好的樣子。

杜仲看著十四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心裏遲鈍的蔓延出一股子愧疚。

他剛剛幹什麼呢啊?十四其實什麼也沒做,他到底在發什麼脾氣?杜仲立刻小聲道:“對不起,我剛剛……你知道的,人老了有時候就是控製不住自己,情緒容易反複無常的。”

十四見他又恢複了平時的樣子,就搖搖晃晃的走過來撲在他懷裏,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杜仲其實猜也猜的出來他們最近日子不好過,一個廢了的長老肯定是會被暗地裏嘲諷一遍的。他本來該是勇敢麵對,現在卻在拿別人撒氣。

越來越像個老不講理了,杜仲歎了一聲,伸手輕輕撫摸小孩的後腦,片刻後從袖中取出一個乾坤袋遞給他:“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了。”

十四抬起頭愣愣的看著他:“師尊給我做什麼?”

杜仲笑了:“我想離開天玄一段時間,我的東西就都留給你吧。”

十四卻抱著他大腿不放,堅決道:“我和師尊一起!”

杜仲遲疑了一下才點頭同意,心中慢半拍的感覺到一股暖意。隻要還有人在意,其實怎樣也不算最難堪啊。

十四被默許之後立刻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馬車。

最近大家都很忙,沒人有時間關注他們在做什麼,等到下午的時候十四就順利的打理好一切,可以出發了。

他走進竹屋叫醒杜仲,道:“師尊,已經準備好了。”

杜仲“嗯”了一聲後迷迷糊糊醒過來,伸手讓十四攙扶著自己走出屋子,坐上他準備好的馬車。

他一坐上馬車就感覺心中有什麼東西突然放下了,就好像不堪的自己終於從聚光燈下離開了,整個人平靜不少。

馬夫一甩馬鞭,他們便啟程了。離開天玄,不要再讓認識他的人看見他變得越發不堪。

杜仲把自己關在屋中好幾天,對於最近外麵都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

數個時辰後,他們便靠近了天玄派占地的邊緣地帶,他掀開馬車上的簾子,看著外麵每隔一盞茶時間就會快速禦劍經過的萬劍弟子。

這是巡邏的頻率變頻繁了,以往在這種快出天玄的地方大半天都未必見得到一個人。

等他們臨出天玄的時候甚至直接被幾名弟子攔停了馬車。幾絲神識快速在馬車中探查了一圈,一名弟子便遲疑著道:“杜長老?您去做什麼?”

杜仲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可能是他忘了或者確實是沒怎麼打過照麵,他不認得這名弟子,便沒理會。

十四立刻道:“是,師尊想外出幾天。”

“杜長老外出小心些。”那弟子點點頭,他們又確認了一遍馬車中沒有任何可疑的人或物後才一齊禦劍離開。

雖然天玄派沒把自己整個封起來,但這陣仗看著是一隻臭蟲也別想出去了。

大約是穹機子鐵了心的要把門派中的叛徒揪出來。

馬車又緩緩動起來,這次沒人再攔他們,馬車很快便駛出了天玄派。

十四見杜仲又閉上眼不說話了,便問道:“師尊我們去哪裏?”

“隨便吧。”杜仲淡淡道,“你想往哪邊走就往哪邊走。”

十四撓著腦袋想了想:“我想看海,師尊我們去看海吧?”

“太遠了吧?”杜仲聞言笑了,這個世界隻有一片海,就在人妖兩界之間,把這片大陸分割成了兩塊。海上凶險無比,是三不管地帶,時常有人修和妖修在此廝殺。

他也隻是在書上看到過,並不知道這所謂的海是不是他想的那種真正的海。

“不過如果你想看的話就去吧。”就是我可能活不到那個時候。

十四笑起來露出個小小的酒窩:“那我們就去吧。”

說是要遠行,但杜仲的身體狀況根本吃不消。

他們傍晚的時候就要找個民居借宿休息下來,一下又要耽誤很長時間,十四卻看起來一點也不著急。

其實這孩子是真的想看海還是隨口說個遠一些的地方騙他多活兩天還說不好呢,杜仲笑起來。

馬夫把馬車停在了一處民居前,上前叩門,對著來應門的人表達了想要借宿的意願。

杜仲現在變成了一推就倒的小老頭,十四還是個孩子,馬夫也沒什麼修為,三個人完全沒有戰力,所以他們這次出行從馬車到衣著都是從簡,能樸素就樸素。

“好,快請進。”民居的男主人卻一點不在意他們的窮酸相,他從門縫中警惕的掃了他們幾眼,見他們不過是群老弱病殘便打開門請他們進來,熱情的招呼著老婆兒子拿出食物來招待他們。

在天玄派中杜仲的衰老遭人恥笑被人看不起,在凡人眼中這卻隻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而已,反而以為他年紀大閱曆深對他更尊敬起來。

也許他早就應該和凡人們生活在一起,這次出來再對不過了。

男主人在飯桌上和他們胡侃起來,這時女主人快步走出來打斷了他們:“房間已經準備好了,但就一間,你們不介意吧?”

“自然不介意,勞煩了。”

男主人的小兒子此時正躲在桌子後麵瘋狂做鬼臉,試圖逗弄十四,但十四不是那種幼稚的孩子,看到了也不理會。

男主人一家就開始誇讚起十四懂事來,誇得他臉都紅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留下些碎銀就又要上路了,杜仲看著那一家人出來送他們的樣子,抿了抿嘴。

天玄派現在氣氛很不對,他們住的離天玄派這麼近,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他們,杜仲大約是不會知道答案了。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他們存在有他們自己的意義,不該隻能夾縫求生。

他心裏突然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如果他能存活下來,如果他能看著顧清離站上雲端,他希望可以給這些凡人多留下一些生存的空間。

……人老了就是容易傷春悲秋,杜仲收回目光,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起來。

這一天過去他又老了很多,身上有一股子腐朽的味道,聞著有點像爛蘋果,如果不是十四一直在幫他清潔他恐怕已經髒的不像樣了。

很多老年人會有的問題一一在他身上出現了,杜仲看了眼銅鏡,歎了一聲,比他想象的還要難看,還好他沒執意留在天玄等死。

別拖累別人,別惡心別人,別麻煩別人。

他剛想到此,馬車就突然一下停了。杜仲睜開眼,問道:“怎麼了?”

馬夫還沒來得及回話,杜仲就感覺到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快速橫掃過馬車,嚇得他一下坐直了。

這是一絲修士的神識,而且很強大,很可能快到元嬰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