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回隻因夢斷故猶憐(3 / 3)

卓酒寒假意訝然道:“這位兄弟居然懂得兩國文字!不簡單!”

那大漢得意地笑道:“這算得什麼?我還懂少說七八國的話。回紇地處西北,四方皆有數個鄰邦,回紇和帳乃北方第一大城,來往商旅不絕,說什麼話的都有,你們中原不也有話嗎?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

卓酒寒故作歡欣,大笑道:“這你也會說了?了不起了不起!那用渤海國的話,‘天下第一’該怎麼寫?”

他故意顛三倒四,扯東扯西,將兩名大漢弄得精神分散。次日,他依舊請教些各國文字,又拉上了各國的風土人情,似漫無目的地亂侃。第三日他便神秘兮兮地說:“我又發現了一種文字,你們這回無論如何也斷然不識了。”由於他每次都是這樣講,二人也見怪不怪了,隻訕笑道:“別是你胡畫充數的罷?”

卓酒寒便暗將黃布上的符號次序打亂,毫無規律且笨拙的畫給他二人看。其中一名大漢咋舌道:“卓少俠,你還真了不得哩!這是拂菻國的文字,極難見到呀。”

卓酒寒裝傻充愣道:“什麼拂菻國?我怎麼從未聽說過這世上有這個國家?在我們中土揚州,集市上盡是這些符號,我還以為是薩滿法師跳大神用的捉鬼符呢!”

那大漢知江南有個揚州,乃天下第一大都市,自也不以為詐,忙道:“我不騙你,那個國家在極西處,太陽自樂浪海升起,便在那裏落下。”

卓酒寒冷笑道:“說東說西一大堆,就是不敢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我料你也不說吧?”

那大漢極為不悅道:“誰說的?你聽著,這個字是大,大小的大,這是……”

……

卓酒寒一連四五天,又問了好多毫不相幹的文字,這才放心回屋,將問懂的譯文一一拚合,開始念起來道:“人心之道,如水中之月,空裏之風,萬法皆無,一無所有,此即名為無形。”(以上摘自《敦煌變文集。廬山遠公話》)卻又覺莫名其妙。他自幼走拜名師,習練各家武學,駁取眾長,也盜過不少秘笈,卻從未見過一種武功書籍如這般寫法,以他冰雪聰明,竟還看得一頭霧水,不由略有沮喪,複續念道:“大含細入該無餘,渺然心通作述始。深者入黃泉,高者出蒼天,大者含元氣,細者入無間。今來古往無不死,獨有天地長悠悠。”

他反複思量,即使入寢時也輾轉難眠,卻總也推斷不出其中之意。他想許是自己武功太過駁雜不純,思緒混亂,不屬正統,但天下武學萬變不離其宗,總該有入口可破,可他卻一點與其它武藝相似的地方也沒有發現,料來除非武王寧娶風或武林四極方可釋明。現下唯一活著的隻有羨仙遙,而自己已在他處碰壁,不宜再行造次。想來想去,隻得收起,打算將來遇到母親時,再相詢谘,母親既是慕仙師之徒孫,又是“血影神屠”之妻,大有把握破譯此文。

如此思索,加之一連數日疲於施計,已然昏昏睡去。白日裏念到的句子若隱若現地呈於腦海之中,影影綽綽之間,但覺昨自己已不由自主地自“氣海”凝出一股真氣,說不出地舒服。那真氣四下衝撞奔走,使體內忽冷忽熱,腦中一片混亂,總是浮出些奇特的影象與似從未見過但卻有些親切的人物。而那股真氣已自手太陰肺經,連續打通“中府”、“雲門”、“天府”、“候白”、“尺澤”、“孔最”、“中止”倒從拇指內側端的“少商”、“魚際”起始,再過“太淵”、“經渠”、“列缺”又向“孔最”。接著一氣分叉,過手陽明大腸經,在足陽明胃經中的“太乙”、“氣衝”兩穴迂回連走兩遍,又過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時連轉“心俞”穴三次,又過足少陽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十二經絡大通後,急瀉任督二脈,督脈二十八處大穴以“靈台”“百會”為主,任脈二十四處大穴,以“會陰”“華蓋”為幹,氣流衝蕩交彙。卓酒寒大叫一聲,自夢中驚醒,隻覺自背部“大椎”起,自“喘息”、“大杼”、“命門”、“腎俞”、“大腸俞”、連成一條氣線,與前胸腹“膻中”、“中脘”、“梁門”、“神闕”、“天樞”、“大橫”、“關元”、“中極”、“歸來”、“橫骨”平行,如同兩塊夾板將身體壓平,呼吸均勻,少許不適之後,卻感到安靜得很,什麼也不再去想,五感皆空。

此時已是次日晨曦,他縱不出門,亦覺出窗外陽光鋪染於地,五官由空變為極靈,眼前的桌椅鏡台清晰得眩目瞭亂,耳邊的聲音也大了許多,隻覺吸入的空氣份量沉重而純淨,一時驚喜交融。他試著閉目去聽,耳力更增,但聽門庭外有一男一女在講話。那男的的聲音極渾濁,說不出地惡心,正是畢銳,他似在計好道:“這麼說,你也認識我大哥了?”

女聲是遊滿春,她愛理不理地道:“我識得是水一方那小子,誰認識你大哥了?”

畢銳笑道:“哎!你說對了,水一方便正是我大哥,我們拜了把子的!”

此刻居然有一種奇怪的感受,自那畢銳呼吸聲中的微小變化,便可判斷他外在表情的不以為然和內心的嫉怒之極。果然畢銳說道:“水一方是聰明,可……那都是小聰明,拿不上台麵的……”起始聲音中隻帶有一股微酸的慍意,往後卻越說越激憤:“哼!他算什麼?他暗地裏幹的那些小把戲我無一不知,這人真是個混蛋!虛偽,偽君子!”

遊滿春對他的惡毒大是詫異,不由起身道:“你……他不是你結拜大哥嗎?你怎麼能這樣說他?”

畢銳一愣,方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但回想當日結拜,其實也是為了多騙取一些人的同情,好為自己辦事,反正他姓仇,是仇雲的兒子,又不姓畢,發誓中那些“若有違者,必遭……”隻不過是一個鈍咒,毫無意義。但他每每遇上一個比較鍾意的美貌姑娘,如袁明麗、尚啟雯、柳因夢和現在的遊滿春,不是對水一方動情甚深,便是認為其聰明有義,令自己深深羞慚和妒恨。他念及此處,忙道:“我這是為了他好!就是因為他是我大哥,我才不能不嚴厲指正他的缺點,否則豈非有包庇之嫌?”說得大義凜然,這世上有一種人批評別人時能嚴厲地剔骨剝筋,而自己卻永遠不會有半點理虧,畢銳正是這種人。

卓酒寒雖不愛管他人閑事,且也不欣賞水一方,但作為一個外人,也對畢銳這種無恥到極處的小人感到無法言喻地惡心。但他發現了一個重要問題,畢銳對遊滿春似十分愛慕,百般討好,正可利用。他暗暗在思忖著怎樣將計就計,把話通過畢銳傳到賈尼姆老家夥的耳朵裏。

“死亡之海”的確無負盛名,舉目黃沙,連天上禿鷹也瞧不見一隻。寧娶風雖熟知沙漠地形,卻故意帶他們來回七八趟地亂走亂繞,指望能將他們的體力耗竭。但最終仍有四五百人活著。寧娶風暗道:“這些人乃是中原武林的頂尖人物,尤其羨仙遙、衍允、韓碧霞、鹿立奇等高手,武功修為幾近於我,要想把他們拖累至死,實是不易,隻得另辟奚徑了。”

張謙本就對寧娶風心存芥蒂,此時口幹舌燥,目眩神衰,再也忍不住,放聲道:“姓寧的!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啊?”

寧娶風冷笑著應付道:“快了。”

張謙罵道:“你他媽這句話說了能有五十遍了!”

寧娶風收起笑容,轉頭道:“那是因為你也問了五十遍。少說幾句,還能多走幾步。”

張謙索性坐下道:“我不走了!給我水喝!”

寧娶風這才發覺自己原本審慎翼翼是多麼可笑,他太高估張謙的城府和能力了。其實張謙的老練毒辣決不在韓碧露之下,隻是自幼位居太行頭馬,未遇多少真正勁敵,在江湖中闖出了不小名號,恃才傲物,一生順利又沒受多少挫折,因此除非順境才能冷靜,一到逆境甚至絕境他比誰都容易發狂。念及此,笑笑道:“水是統一分配的,今天你那份已經喝完了,明早再給你吧。”

張謙像個小孩子似地叫道:“不!我要!我要水!我會渴死的!”

寧娶風忽然拔出劍,迎風削到,張謙前額的半片發立時截散。寧娶風森然道:“你會渴死,也可能會被砍死。你要留在這裏我沒意見。這裏到處都是流沙,你沒有駱駝在前麵探步,就算能不吃不喝一年,在原地不動也有被吞掉的危險。現在還不是仲夏,否則光日頭也能把你烤成幹屍。走不走隨你便,咱們走!”

穀幽憐見他如此,便料寧娶風已不想殺張謙了,果真是為自己他肯犧牲一切,心下感動,插口道:“寧盟主,我們究竟什麼時候能出去?”

寧盟風盤算,已經將他們折磨得差不多了,萬一反了起來,就難以控製了。他曾數陷人間慘境,深諳絕望中的人會六親不認,於是故作驚喜地指著遠處叫道:“快看!我找到了!終於找到了!”眾人紛紛細看,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其實本就什麼也沒有,但絕望之餘,也都相信寧娶風是所有活著的人中武功最高的,他自然能看到更遠的東西。寧娶風卻正是利用他們的這種想法,將他們一步步帶離沙漠,已然迫近富貴城。那城並無臆想中那般繁華,遠遠眺處,天低雲暗,孤城晦冥廓落,似為愁悒所籠,僅有的幾點綠意源自十幾株零落疏散的茅薹,蕭索冷鬱之極。眾人都有種異樣的邪惡預感,倒寧願再回到沙漠中,也不想進入甚至經過這個駭然陰怖的死域。

眾人入城未久,忽聽一陣瑟然悲傲的簫聲,遠遠傳去。聽得魂馳膽怯,以為來自幽冥之界。寧娶風一聽便知,揚聲道:“水前輩,晚輩寧娶風有禮了!”

群豪一驚,卻見一人掠出,皆不及拒。那人手持一根長簫,一襲灰藍長衫,是個婦人,麵龐卻未現於世,而是戴著一張與寧娶風先前相同的麵具,上刻妖魑怪物,十分駭人。她在麵具下的兩隻眼睛直盯著韓碧露,韓碧露毫不避諱,也這樣瞧著她。羨仙遙突然道:“申屠夫人,一別又是兩載,別來可佳?”

那婦人陰沉一笑,嘶啞地道:“老婆子本以為你肯念故人之情,借‘沉碧’給未亡人以報夫仇,卻不料你斷然拒絕,現今反倒腆著臉來尋寶!”

羨仙遙拈須道:“申屠夫人,老夫此來亦並非為了尋寶,而是應這位寧盟主之約。原來寧盟主與夫人也是熟交。令夫之死,老夫之痛絕不輕於你,但思前想後,中有諸多可疑之處,究是誰下的毒手,實也難辨。‘沉碧’無非寶劍,功力不同的人拿著它亦發揮不同的威力……”

水綺極不耐煩地打斷他道:“行了行了!”又轉而對寧娶風道:“我是答應告知你寶藏去處,卻沒打算告訴這麼多人。我隻跟你一人說。你進來!”

寧娶風會意,道:“晚輩身居武林九五,享民之敬,憂民之患,怎可不跟大家說?恕晚輩辦不到。”中原盟眾在沙漠跋涉,幾近絕望時,都曾萌發叛亂之念,寧娶風武功再強亦擋不住四五百人的合攻。但此刻聽到寧娶風如此坦言,心中不免疚愧難當,又不由佩服不已。

水綺一笑,順著他的話道:“你說不說是你的事。我隻告訴你一人。”

寧娶風這才和她上了閣樓,拉上幕簾,任誰武功再強也萬難聽到。得到無人之處,寧娶風忽地跪下道:“水前輩,晚輩無依無靠,這世上再無一個親人,唯有前輩疼我,對我有再造大恩,請受我一拜!”

水綺顯然也有些激動,聲音顫然,隻道:“快……快起來吧。城雪啊,我真希望有兩個兒子……你見到酒寒了嗎?”

寧娶風點點頭,道:“是的。該說的我都說了,不應提的我也一字未提。”

水綺道:“很好。……你也知道,努塞爾。葉茲底格德為複興薩珊,對抗大食,便投靠我大唐,甘為屬邦,那寶圖也早已作為貢品獻給□□。但宋、言、沈三人得到的寶圖隻有半張……”

寧娶風道:“他們都在,晚輩這就去逼拷他們講出來!”

水綺搖搖頭道:“不必,不必。他們的確不是撒謊。我把這得到手的這半張刺在了我兒的胸前,至於另一半,我相信在廬山,除了‘紫影鋒’與‘沉碧’,那便是所謂的‘廬山三寶’的最後一寶。”

寧娶風沉吟良久,問道:“水前輩,你可知這世上有沒有人能和我打成平手?”

水綺吃了一驚,複而道:“這不可能。除非真正的寧娶風和我丈夫複生。怎麼?你見過?”

寧娶風道:“那人蒙著麵,我沒見到他的相貌。我倆交手之際,我能強烈地感到他出神入化的功力,雖然再拚久了,我相信仍是我贏,可他確是當世罕有的高手,能殺人於無形。所以我想問您,當年的‘武林四極’真的都死了嗎?‘廬山五老’也都死了嗎?或者還另有高手存在,隻是我們不知?比如說那個胡人第一刀的賈尼姆……”

水綺打斷道:“不!賈尼姆在我丈夫的手下至多能走八十招,充其量也與獨孤舞、韓碧露、冷月這三個賤人在軒輊之間。‘武林四極’昔年的是中原武林的絕頂之峰。但羨仙遙與慕風楚何等人品,你我共知,世人皆曉,自不會如你說的那般‘殺人於無形’,慕風楚都死了更不可能殺人。我丈夫確是死了,這也毌庸質疑。比‘武林四極’更強的古來武學第一人寧娶風也死去多年,絕作不得偽。至於那個獨孤鴻傲,哼,是十六國時代遺留下的皇裔,落草為寇專跟朝廷對著幹,要我看他也是覬覦這份財寶,沒準詐死也未可知。”

寧娶風怕她太過耽心,也沒吐露那第三個魔鬼般的人物,同時也知天外有天,自己往日傲骨嶙嶙目空一切,眼下方知差得太遠。水綺見他麵帶重憂,隻道他心情沉抑,便關切道:“城雪……你可要考慮清楚,我連一半的寶圖也沒了,我們並不知真的寶藏埋在哪裏。那些人皆是現今中原武林中的絕響,怕是不易上當。而且我們在假寶藏的石洞中埋藏大量火藥,加之泥質疏鬆,萬一隔落砸傷你……”

寧娶風笑道:“不會的,晚輩依您所指示的方向,走那秘道便可逃出。……我現在就去辦。”他忽然轉頭道:“娘,您要保重。”

水綺的眼眶淚珠驟然翻滾,顫聲道:“孩子,你叫我什麼?……”

寧娶風再次咬咬牙,道:“娘!我走了!”言罷,聲音已在數十丈外。

水綺癱倒在椅子上。

用完午餐,寧娶風笑著對眾人道:“大夥辛勞了三個多月了,拚死征戰,長途跋涉,屢陷險境,現在終於可以打開寶藏了!”

群豪一片歡呼。衍允隻道:“阿彌托佛”,也是極為高興。鹿立奇卻疑道:“不是說那寶圖一半在彭采玉那裏,一半在什麼葉子什麼德手裏嗎?”

寧娶風愣了愣,隻道:“水前輩曾看過完整的圖。後來葉茲底格德將那圖貢給大唐,宋、言、沈三位仁兄去皇宮盜了來,又被水前輩得到。誰若不信,可問這三位!”他的話極是含糊,邏輯不清,但宋、言、沈隻盼這位盟主能盡早放了他們,且都以為他說的重點是自己夜探皇宮盜寶,便皆忙不迭地點頭稱是,這才消了群雄之疑。

寧娶風卻冷笑道:“鹿兄不信,不必去了。到時打開寶藏,大夥隨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也不給這頭鹿留下一塊金子。”

眾人盡皆大笑,鹿立奇很是窘迫,焉頭搭腦地道:“盟主,我適才那是瞎說。咱們一起去罷!”

寧娶風叫道:“出發!”

四五百人向一處奇特的岩洞群進發,那裏風沙侵蝕極為嚴重,內中竟卻極是寬敞。千百隻如同水晶般的鍾乳石似利劍倒懸,仿耀目明燈,妝點這奇特的洞穴。外觀看起來不大的洞內居然頗為幽深,而且分叉極多,有時可聽潺潺清泉潛流之聲,又有時能聞汩汩烙漿噴薄之音,忽冷忽熱,實是中原武者從未見過的人間奇觀。可是走了許久,大夥隻顧腳下,竟各自分散了路,五百人被分隔在上千條路中,幾乎誰也找不到誰了。這才驚惶起來,但無論怎樣高聲大叫,也受重重岩壁所隔,聲音環繞在一處不前,毫無用處。

張謙待發現人愈來愈少,最終居然隻剩自己一個時,方才大驚不已,亂喊亂叫起來,但一個很平淡的聲音夾在來回衝蕩的回音中,向他提問:“張掌門,你沒事吧?”

張謙抬頭一瞧,見是寧娶風,也沒留意他目光中極度揶揄的成份,隻是一個勁兒地問道:“寧盟主!你來了就好了!人呢?人呢?人都哪去了?”

寧娶風道:“我不姓寧。”

張謙一愕,奇道:“你說什麼呢?”

寧娶風終於開懷大笑起來,震得山撼嶽動,平地風雷。他淚水四濺,笑得透不過氣來,正在張謙懵懂之時,他止住笑,麵色變得陰毒之極,用一種讓張謙非常熟悉的聲調說道:“我叫邊城雪,是廬山弟子。”

張謙“啊”一聲,麵孔僵白如屍。

寧娶風笑著走向他,道:“張掌門!張大爺!謙哥!我等這一天等得好苦哇……我給你的寶藏就是這份驚喜!還滿意吧!”他笑容盡斂,語無論次道:“張謙,你曾經毀我容,殘我肢,敗我譽,搶我愛……最後還奪走了我的生命!……我要報仇!……你能了解我現在有多麼快樂,又有多麼憤怒嗎?不──!你不能!……我沒辦法形容你,隻能說你把一個溫厚老實的人變成了現在站在你麵前的這個魔鬼!謝謝你,給了我人生的目標,讓我不再迷茫……我一直在等這一天,可現在卻又覺得一切來的太快,快感洶湧而短暫,我還沒有準備去接受呢……這叫我怎麼能相信,眼前的這一切竟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下麵我該怎麼收拾你?我還真沒想好呢!”

邊城雪一拍張謙的肩,突覺內息不調,再一遲豫,見他竟一直保持適才的表情,絲毫未變,隻是自己太過亢奮,沒有發覺而已。他感到自己要散裂開了!一陣極度的悚懼之後,邊城雪大幅度地顫栗著,伸手試了試張謙的鼻息,發現他早已死去多時了。

“你……你別死呀,你不能死!我還什麼都沒做呢!……憑什麼你死得這樣舒服,我卻活得這樣痛苦!為什麼──!”邊城雪揪住張謙的脖頸,他想到自己適才說的那番話對方竟一點兒也沒聽到,隻是被第一句的短短十個字給活活嚇死了,大概張謙也整日為此忐忑惶懼吧!他覺得有種達到頂峰的空虛感,一切悵然若失,所有的事像是做了一場極長的夢。而現在夢要醒了。

“你看著我,王八蛋──不!你算什麼王八蛋!你……你根本就不配被罵!我好恨……”邊城雪嘶心裂肺地狂吼道:“你根本沒死!你還活著!來呀!我讓你三招,讓你一百招!你隻要能抓住我的衣角便可以再多活一天!我還有好些更有趣的酷刑正等著你啊!你為什麼這麼快死了!這算什麼?算什麼?啊?!”

他突然冷靜下來,晃晃腦袋,正視著張謙,道:“你死了也沒關係。你還有副軀殼啊。”他揚起手掌,便要拍下,驟然又停住,暗想道:“他活著時我殺他都太容易了,何況現在?人類的軀體真的非常脆弱……可我不能容忍你這樣舒服地死掉。我必須要報複……”

邊城雪扯過張謙的頭,叫道:“過來,從我□□鑽過去!鑽!你什麼表情?不服氣嗎?”他一屁股坐在張謙的腦袋上,心裏湧起一股自欺欺人的滿足感,然後瘋狂地騎著,騎累了,再將張謙擺出一個跪在地上叩頭求饒的姿勢,他更想讓張謙學狗叫,但張謙卻失去了這種能力。無論仇恨有多深,生命一旦消逝,將會毫不留情,幹脆徹底地帶走包括仇恨在內的所有的一切。

穀幽憐在絕望中左撲右撞,忽然,眼前出現了兩個人,一個人站著,另一個人朝他下跪,並長叩不起。穀幽憐一陣驚悚,細細瞧去,見居然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子。邊城雪回過頭見是她,笑逐顏開,喜上眉梢道:“你來啦?”

穀幽憐滿腹疑竇地問道:“你……你們這是幹什麼?寧盟主……”

邊城雪伸手止住,不耐煩地道:“要我重複多少次?邊城雪!”

穀幽憐更奇道:“怎……麼?你,你跟他說了?掌門師兄……”

邊城雪道:“你過來拉他起來吧。”

穀幽憐驚詫之餘,跑過來攙起張謙的胳膊,卻覺冰僵異常,尖叫一聲,放了開手,向邊城雪惶然萬分的看去。

邊城雪叫道:“哎呀好冷呀。穀妹,你怎麼把謙哥給甩了?”

穀幽憐聳然動容地顫聲質問道:“你……你殺……了他?”

邊城雪搖搖頭,失望之色溢於顏麵,傷心地道:“不,不是我。我多麼希望是我殺的啊!”

穀幽憐並非為張謙的死傷感,但隻是越發覺得驚恐,道:“你沒事兒吧?”繼而又歎道:“他既死了,那什麼也不用再說了,這種人惡有惡報。……城雪,我現在終於可以這麼叫你了。城雪,我們一起走吧,今後永遠不分開,天上地下,海枯石爛。……寶藏呢?”

邊城雪緩緩地拉開劍鞘。

穀幽憐驚叫一聲,退了幾步,背後卻是冰冷的岩壁,她無比悚懼地問道:“你……你想幹什麼?你不是說要帶我走嗎?”

邊城雪舉起劍,道:“我好想當初自己的本來相貌呀。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讓我給你化化妝,變成那個樣子吧?”

穀幽憐驚恐到了極點,厲聲尖叱道:“不──!你這個瘋子!救命啊!救我!救命啊!”

邊城雪輕輕地說道:“穀妹,別喊了,別喊了。你不累嗎?大家都累了。你喜歡的不是這個樣子的我,而是一開始的我,你喜歡一個傻瓜,一個窩曩廢!我記得在太行山摘星堡的禁室地窯裏,你看到了最醜的我。你並不是害怕,你是惡心。就好像對一個男子來說,一個陌生醜女人並不影響他,但那個醜女人若是他的妻子,他就接受不了了。穀妹別害怕,我都理解,我完全能理解你。過來呀。”

穀幽憐突然橫劍及頸,叫道:“別過來!”

邊城雪略微一怔,止步道:“你幹什麼你?穀妹,你不覺得好笑嗎?隻有人這種動物,才會拿自己的生命去要挾別人。我們來回憶一下,如果當時我威脅你們,說要自殺,你們會怎樣?你們不會無動於衷,你們會笑我!確實很好笑。”他的足下又開始挪動。

穀幽憐尖叫道:“別過來!我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自殺!”

邊城雪饒有興味地反問:“真的?”

穀幽憐冷笑道:“你試試。”

邊城雪放下劍,道:“不,我再也不會去嚐試任何東西了。穀幽憐,這裏隻有你我兩個人,別再裝什麼三貞九烈了,我當初真的以為你是一個純真的莽撞女子。但真正的你卻用莽撞來掩蓋隱匿在你靈魂深處的另一麵。第一個寧娶風抱著一試的心理上了女人的當,第二個絕不會重導第一個的複轍。什麼寧娶風,連風我都不要娶。你知道廬山劍派祖師李十二娘叫什麼名字嗎?她叫李和風。”

穀幽憐無奈地搖搖頭,道:“你現在想說什麼都無所謂。”

邊城雪點頭道:“這是一個人在被剝得精光無遺,被駁得理屈詞窮時所能說的最後一句話。結局這樣平淡無奇,我比你更不開心,可有什麼辦法呢?現實跟臆想有時完全不同。”

穀幽憐道:“邊城雪,我承認我虛偽,我自私。但這場悲劇不光是我,不光是張謙,還有你,是我們三個人共同締造的。為了報仇你處心積慮地活著,為了報仇你欺騙並殺害了這麼多人……”

邊城雪笑道:“我很清楚我的罪業,不用你來重複。但你可以想想,我為什麼,或者說憑什麼能將他們欺騙並殺害了呢?”

穀幽憐冷冷地反問道:“這也會有正當的答案麼?”

邊城雪道:“何必逃避呢?我們大家都為了一個!‘欲’字!這些人包括你,你們都栽在‘貪’欲上,而使你們栽在‘貪’欲上的我也栽在了‘複仇’欲上。沒有辦法,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世界。你認了吧。”

穀幽憐顫聲道:“你要殺我?”

邊城雪淡淡笑道:“怎麼會呢?你在地牢中見到我時,也該想到比死可怕的事多著呢?”

穀幽憐幾乎要哭出來:“你要百般折磨我,讓我生不如死?”

邊城雪道:“我倒是想這麼幹,但老實說我還沒這個想象力。讓我生不如死的,除了你和張謙外,還有展城南、韓鐵河。還有,還有老天!是老天對不起我!”

穀幽憐欲哭無淚道:“你這個……你這個魔鬼!這世上怎麼會有你存在!你……”

邊城雪道:“快點把劍放下吧。拾掇完你以後還有展城南和韓鐵河呢。其他的人就用不著單獨見麵了,我會送給他們一個特大煙花爆竹。對了,快過年了吧?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心想事成!我給你拜個早年啦。”

穀幽憐突然叫了一聲,劍脫了手,一根食指落了下來。邊喊道:“你鬼叫什麼?”

卻見穀幽憐嚇你甩著手上不斷濺出的血,口裏輕聲道:“死了!死了!”

邊城雪大惑不妥,湊過去瞅了瞅,道:“幹啥呢?……喂!你該不會瘋了吧?”他一搭穀幽憐的手,內力瀉走,憑他神功已知路徑不對,她的神經已經紊亂了。邊城雪長長舒了一口氣,道:“嘿……有意思,一個嚇死了一個嚇傻了。人哪!唉。”

他扒開張謙和穀幽憐的衣服,將他倆脫了個精光燦爛,然後內力一運,二人的皮肉便牢牢爛粘在一起,除非用刀劍割斷,否則永遠也分不開了。邊城雪心中的負罪感益重,幾近瘋狂,口中嗚嗚地發出奇特的聲響,一邊離開這個永恒的傷心地。在這裏屍體永遠不會腐爛,他們像一團肉球,保存到千秋萬世之後,直到有人再發現這裏,將他們,不,將它掘出,卻也不會知道那是什麼。

邊城雪越想越痛,問自己道:“我過分了嗎?哦,是有一點兒。”他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