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幾乎看不出他們本來樣子,身上已經露不出半分肌膚。曆經幾輪血浴,全身都給覆蓋一層凝結了的厚厚血糊。血糊之下,血肉翻卷,他們每人身上少說幾十道傷口,有的地方甚至連肉帶骨扭絞成一團。
這些都是能站著的,還有十名兄弟倒下,再也沒有起來。
他們相互攙扶,拄刀做杖,硬挨著往大營挪去。崔文利大營在他們身後熊熊燃燒,接天濃煙形如黑浪,將整座大營吞下去。
活下來的叛兵們都從另一個方向溜出大營,遠遠逃散。
他們不敢回頭,不敢回憶昨夜那場慘殺。
平日他們殺人肆意如砍瓜切菜,早練出了膽子,可哪裏能想到,有一夜也會遭人這般砍殺?
那些人就像天降的殺神啊,簡直是屠魂之刃,不死之軀……
在他們麵前,埋伏布置都是徒勞。
本是為他們布的羅網,卻完全變成叛兵們的大屍坑。
哪管麵前阻路的是惡神還是邪佛,刀鋒斬下,隻是血光蓬散,溫熱的液體四處暴濺……
遍地是赤斑斑的猩紅,到處是尖長淒厲的慘叫……
最好命的反是崔文利本人。昨夜他壓根就不在營裏。
盧小閑與吳辟邪依然站在原來的地方,見了盧小閑,柯雄扯動臉上傷口,滿麵痛若火焚,苦笑道:“咱們算計錯了……那王八畜生該是在均州城裏過夜的……他城裏城外紮著兩處營盤……”
“他跑不了!”盧小閑冷聲問道,“我們進城!你那運糧車還能用嗎?”
柯雄搖頭道:“想也別想……既已到了這一步,還有個能使的法子……不問你夠不夠膽,就問你肯不肯?”
盧小閑盯著柯雄道:“隻管說!”
柯雄嘴巴歪斜,擠出三個字:“運屍車。”
……
均州城內,分明是一片蕭條,卻偏偏洋溢著一種怪異的喜氣。
新登基的陛下李重福要納妃了,納的是均城中富戶秦家的獨女。
據說,李重福一來均州便喜歡秦家小姐了,隻是他一直低調,並沒有機會表白。
李重福起兵後,專門頒布了軍令,均州城內唯有秦家四圍三百步內免屠。
作了真命天子的李重福如今要納妃,秦家小姐自然是不二人選。大喜之日,李重福特地下旨旨,全軍將士自可與陛下同樂,軍法不禁。
迎親的轎子就停在秦家大門外。
這是頂什麼樣的轎子啊,大概亂兵們聽說皇帝穿的用的都是黃色,為了討好陛下,他們才備下這頂黃軟轎。
皇家用的是明黃,民間哪裏有?
也真難為這些人了,搜羅了各種各樣的黃,拚湊成轎衣。有女人衫子上的鵝黃,酒簾上的杏黃,店鋪裏的薑黃,倒還真有幾片不知哪裏弄來的明黃布料。粗針麻線,歪歪扭扭斜著縫在一起,硬套在轎上。有幾處黃得發怪,卻是硬貼上的裱糊紙,這便是亂兵們抬來給李重福迎“皇妃”的花轎。
本是頂兩人抬的小轎,轎杠兩側卻硬擠下八個,非要全八抬大轎的禮數。
轎子一早就抬過來,秦家的小廝見了,不知死活掩嘴偷笑,給亂兵們看到,立時按在轎杠上剁了腦袋,懸上轎簾,說是“給過門妃子衝喜”。
這小廝才十幾歲,從鄉下來秦府僅僅數月。
人頭懸在轎簾前,斷口裏尚自滴血,滿麵驚恐,五官扭曲。一旁亂兵看也不看,連人頭帶轎簾一把掀起,示意秦家小姐上轎。
秦家小姐手掩發飾,低頭邁步上轎。血淋淋的人頭從她蒼白的臉旁劃過,幾滴血落上火紅的吉服。
抬轎護轎的亂兵一齊聒噪,連吼帶嚷大呼小叫:“起轎還宮嘍……”
坐在轎內的秦家小姐淚如雨下,自己要……嫁人……?
那些虎狼叛兵,便是迎親隊伍?
那貼裱糊紙的怪轎,便是那些清白女兒家一生隻能坐一次的……花轎……?
花轎停了,秦家小姐矮身下轎。
剛剛站定,四周震天般喝彩喊好一時如陰司裏鬼哭狼嚎齊齊爆發。
她這才看清,她給抬進均州府衙,麵前就是府衙大堂,原來所謂陛下的行宮就是這座衙門。
府衙裏,大堂前,密密匝匝擠了數百亂兵看熱鬧,扯著嗓子衝陛下的新妃子調笑亂吼,沫液橫飛。數不清的人頭臂膀在人堆裏晃來晃去,簡直像是蛆蟲蠕動。秦家小姐一陣惡心,緊走幾步,邁進府衙大堂。
進來才發現,大堂裏一隻燭火也無。幾個亂兵在後麵將朱漆大門掩上,兩扇門重重相合,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