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丁走在晨曦時分的長廊上，靴子踩過凍硬的木板，發出晦澀的吱呀聲。
陳丁身後是默不作聲地捧著祭祀儀具的陳家下人，身前是大步流星的陳氏分家諸人。分家無聲無息地穿梭庭廊。雖不曾交頭接耳，但連步伐都透著些得意勁兒，令陳丁咬牙切齒，在袖管中暗暗握緊拳頭。
突然，分家諸人停下腳步，低下頭顱：“見過家主。”
陳傲陽立於眾人目的地之前。
屋簷下掛著晶瑩冰柱，陳傲陽卻仍是一身單薄素白孝服，仿佛隨時會與冰雪融為一體，唯有一雙饑鷹一般的淺褐眼眸，及用雪帶束起的及腰長發，才在他身上點出些活人色彩。
陳傲陽打量眼前不請自來的分家人，直至年歲小的兄弟在寒氣中裏額頭滲汗，陳傲陽才緩緩開口問道：“幾位叔伯兄弟，既然上門拜訪，怎地不提早知會我一聲？我若是知道了，定會叫廚娘備上早膳，好好招待各位。”
分家陳叔低頭便說：“謝過家主好意，但辰時將至，我們萬萬不敢讓山神大人久等。”
陳丁羞愧地在陳傲陽漫不經心的掃視中漲紅了臉。
陳傲陽曾與分家約定，他會在七日內緝拿在雪山肆虐的凶手，否則將林淵送上雪山，交由山神大人審判。
然而，本應在今日午時，方滿七日之期。
但分家似乎一早篤定陳傲陽拿不住殺害婆子的真凶，天色未亮便頂著祭祀山神的名頭闖入主宅。陳丁人微言輕完全攔不住分家眾人，隻得笨拙地綴在人後。
況且，陳丁心底裏亦希望，能早些將那災厄之源送上雪山。
在陳傲陽發難之前，一旁的房門無聲打開。
林淵從房中走出，頭發似乎是急忙間側束垂在肩上，更是襯得他臉色煞白，猶如驚醒的遊魂。他一手扶在門邊，另一手拉起滑下肩的披風一角，麵無表情地將眾人神態收入眼中。
即使忠心耿耿如陳丁，亦被這一眼看得有些尷尬：既然家主一心袒護姓林的，那姓林的必然與謀害婆子一案無關。然而為避嫌陳家將姓林的關了七天，七天之內卻一無所獲，家主仍隻能由著分家將姓林的押上雪山。陳丁在心底裏編排了好幾份說辭，一旦姓林的要胡言亂語、中傷家主，他必定是要頂撞回去的。
但林淵隻是收回目光，麵無表情地說道：“既然分家諸位如此心切，那便勞煩各位做準備罷。”
陳丁先是鬆一口氣，又被一股邪火湧上喉頭：這姓林的怎地像個打濕柴禾一般軟趴趴的，丁點氣性都沒有，真不像個男人。
分家帶來的人在房內點亮燈具，再將彩色織毯鋪開，半跪於上，把抱在懷中的漆木箱子高高舉起。
鍍金的鎖頭被打開，侍女展開一件深黑底色的長袍，向諸人展示領口袖口上以紅藍黃白等絲線織成的圖騰文字，隨後披在林淵身上，再以綴有玉器的白色黃色腰帶束起。
另一名侍女解開林淵束發，用梳篦盤成發髻，隨後與其餘三名侍女跪下，額頭伏地。
“既然家主仍在守孝，那最後一步便由老夫代勞。”
分家陳叔說罷，在抱臂而立的陳傲陽麵前，打開最後一口紅木漆箱，取出一個木頭雕刻而成的紅色鹿頭。鹿嘴微張，鹿眼猶如兩口深井，慘白的鹿角上綁了一圈又一圈紅繩，紅繩末端的彩珠在燭光下不斷搖晃。
林淵身形一頓，但四名侍女將他圍起，他無路可退。
“懇求山神賜福！”
分家陳叔雙手捧起鹿頭，不由分說地套在林淵頭上。
“懇求山神賜福！”
一名侍女仍伏在地上，用手心托起一小盤朱砂。分家陳叔用二指沾上，在鹿頭中間繪上一枚古老又野蠻的圖騰。
“懇求山神賜福！”
戴上沉重鹿頭後的林淵被遮擋了全部五官，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類，分家餘人拿起各式漆金器具，架在林淵身側。
“懇求山神賜福！”
侍女起身，舉起提燈，為押解林淵的分家諸人照亮前路。
“懇求山神賜福！”
陳丁在角落旁觀這一切，隻覺牙槽發酸。
雖名為交由山神審判，實際上卻是將“鹿”趕入風雪之中，趕入雪狼的覬覦，趕入死亡的懷抱，以生祭換取山神的愉悅，換取飽足安穩的冬天。
陳丁心想，姓林的死定了，還會死無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