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的路不好走。
蓋上雪毯的山景隻餘下枯燥的黑白二色,刺骨般的寒冷透過鞋底傷及腳掌,厚重的鹿頭雖擋住風雪肆虐,亦令呼吸越發艱難,再加上每次步速變緩時,身後監視的二人便會用木矛戳刺他的背脊,迫他抬起頭,加快腳步。
雪山之巔隱沒在雲層後,仿佛凡人窮盡此生亦無法觸及。
路途遙遠,連陳堂兄的步伐都帶上幾分不耐煩,作為被一步步趕上絕路的獵物,林淵卻不顯波瀾。
邁出左腳,右腳跟上,周而複始,枯燥卻平和,就這樣往深處沉下去。
沉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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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那年,小林淵被林培月從陳家擄走。
醒來時,眼前是陌生的床榻,身上的衣裳單薄得無法抵禦寒冷,房內沒有燃燒的暖爐,擦過臉頰的風過分濕熱,他抬起頭,看見花瓣像細雪一般越過窗台。
彷如娘親口中的中原。
彷如從噩夢中醒來,踏入另一個匪夷所思的夢境中。
房外突然傳來陌生男人的怒喝聲,教小林淵用汗濕的拳頭揪緊被角。
“姓林的你要去哪裏?!”
“練功。”
“你將兒子交給陳氏十年不聞不問,現在一聲不吭自作主張把親兒子抱回來,卻想扔給我再做甩手掌櫃?!”
片刻沉默。
男人緩緩地擠出一句話:“我冒犯過陳氏,怎能再去奪走她懷胎十月所出。但當下陳氏已故,她的孩子留在陳家隻有死路一條,帶回來好歹能活到成年……她對我恨之入骨,對這小子卻是疼愛的。”
“蔡曲,我確實不配做為人父,你會做得比我更好。”
被喚作蔡曲的男人放緩語氣:“林培月,你是他生父,比起我,他更需要你。”
林淵瞪大雙眼:怎麼連做夢,都要聽別人說娘親壞話呢。
向來如此,那些陌生臉孔聚在一起笑吐惡言,汙蔑的話語越過佛堂的門檻爬到他的腳邊,娘親臉色煞白,慌亂地打開經書,放在他的膝蓋上:“阿淵,來念經罷。”
娘親如此虔誠,書卷上說過,貞潔女子屍身十日不朽,雖死猶生。
待這個夢結束,娘親應當便也會醒來。
娘親至今還未醒來,大概是因為這些人非愚則誣,拖慢地藏菩薩的判斷罷。
娘親一生未嫁,才不是它們口中的壞女人。
我不想再聽了。
林培月正想對蔡曲說些什麼,屋內卻傳來玉器破裂之聲。
蔡曲立刻轉身打開房門,看見地上滿是茶具的碎片。
林培月的獨子沒安分躺在床上,正握緊拳頭跪在翻倒的桌椅旁,血水從指縫間緩緩滲出。練武之人豈能傷及手指,蔡曲一顆心跳到嗓子眼,隻想趕緊查看小孩的傷勢。
在碰觸到小孩肩膀的瞬間,蔡曲感覺腹部劇痛。
他低下頭,看見主動衝進他懷裏的林淵,正在試圖將茶具的碎片更深地插入他腹中。
小孩那雙與林培月一模一樣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稚嫩卻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我是雪山武林盟陳家抱養的子弟陳淵,過繼在陳家長女膝下……”
“我才沒有爹。”
尖利的碎片深深陷入蔡曲的腹部,同時也深深陷入林淵的手掌心,皮肉仿如被剪子裁開的布匹,深紅色的水從豁口中噴湧而出,將世間染為赤色。
他不再隻會縮著脖子躲避其他人扔來的石頭,不再氣到發抖落淚卻無法動彈。
他選擇傷害他人,同時再次被傷害。
他與眼前的男人交換痛苦。
須臾間,林淵腳下一空,隨後摔在床榻上。
林培月將他從蔡曲身邊提起甩開,再單膝跪在蔡曲身旁。
蔡曲冷汗綴滿額頭,仿佛下一瞬便會暈過去,但他仍用力按住林培月的小臂,勸說道:“無妨,小孩力氣小,傷口很淺。”
雖淺,但蔡曲體型偏瘦,缺乏用作保護的脂肪,小孩的暗招竟傷到蔡曲過往在戰場留下的舊患。
林培月抬起頭,怒視從榻上撐起身體的陳氏獨子。
林淵屏住呼吸。
在永無休止的噩夢裏,他被一頭憤怒的狼當作同類審視。
他將染滿鮮血的手指塞入口中,仍按不住打顫的牙齒。
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
比噩夢更可怖的是,眼前的地獄並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