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少夫人看著衛韞的背影,他身著囚衣,頭發用一根發帶散亂束在身後,明明還是少年身影,然而幾位少夫人卻都不約而同從這少年身上,隱約看到了自己丈夫少年時的模樣。
世子衛珺,二郎衛束,三郎衛秦,四郎衛風,五郎衛雅,六郎衛榮。
衛珺儒雅,衛束沉穩,衛秦風流,衛風不羈,衛雅溫和,衛榮爽朗……明明是各異的特質,卻都在這燭火下,在那名為衛韞的少年身上,奇異融合在一起。他們仿佛有什麼是一致的,以至於光看著那背影,眾人就能從那少年身上,尋找到自己想要的影子。
各位少夫人不忍再看,各自轉過頭去,隻有楚瑜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少年身上,她看著他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跪了下去,從旁邊取了三柱香後,恭敬叩首,然後放入香爐之中。
接著他站起來,神色平靜踏出了靈堂。
沒有不舍,也沒有難過,沒有流淚,更沒有哀嚎。可是卻沒有任何人,敢去指責一句不孝。
那人仿佛是浴火而生的鳳凰,在經曆徹底的絕望後,化作希望重生於世間。
他從靈堂裏走出來,衛夏率先反應過來,趕緊去攙扶衛韞,衛韞也沒拒絕,給衛夏和衛冬攙扶著,離開了靈堂之中。
等他走了,旁邊晚月才詢問楚瑜:“少夫人,回了嗎?”
楚瑜點點頭,這才回了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間梳洗之後,楚瑜便覺得自己是徹底垮了,她倒在病床上,一連睡了三日,都迷迷糊糊,不甚清醒。
隻覺得藥湯一碗一碗灌下來,隱約間聽到許多人的聲音,她睜眼看上一眼,便覺得是廢了好大的力氣。
衛韞都是皮外傷,唯有腿骨需要靜養,包紮之後坐上了輪椅,倒也沒有了大事。聽聞楚瑜染了風寒不起,於是從第二日開始,便過去侍奉。
高燒第一日,楚瑜燒得最嚴重,大家輪流看守,等到半夜時,所有女眷便都守不住了,隻有衛韞身體好,便在下人陪同下守在屋裏。
蔣純本想勸衛韞去睡下,畢竟有下人守著,也不會有什麼事。衛韞卻是搖了搖頭道:“不守著嫂嫂,我心難安。”
蔣純微微一愣,她隨後明白,衛韞並不是在幫楚瑜守夜,隻是借著給楚瑜守夜的名頭,給自己無法安睡尋一個借口。
他雖不哭不鬧,卻不代表不痛不惱。
於是蔣純退了下去,隻留下人陪著衛韞守在楚瑜屋子的外間。
衛韞沒有進去,就在外間坐著,拿了衛珺的字來,認真臨摹著衛珺的字。
衛珺死後,當衛韞內心難安,他便開始臨摹衛珺的字。
衛珺是世子,因此從小所有事都被要求做到最好。柳雪陽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對衛珺要求就高一些,於是衛珺雖然出身將門,卻寫了一手好字。
以往衛珺也曾催促他好好讀書,可他卻從來不願費心思在這上麵,如今衛珺走了,他卻在完成這人對他的期許時,覺得自己似乎又能重新觸碰到那個在他心中樣樣都好的哥哥。
衛韞臨摹著字帖的時候,楚瑜就深陷在夢境裏。
夢裏是皚皚大雪,她一個人走在雪地裏。
這是什麼時候?
她思索著,看著那平原千裏落雪,枯草上墜著冰珠,她隱約想起來,這是她十二歲。
十二歲那年,她跟著父親在邊境,那一年北狄人突襲,她正在城外玩耍,等回去時已經是兵荒馬亂,等她父親撤兵的時候,她更是不知道該去哪裏。
於是她往城外遠處跑去,想要躲進林子。那時候是攻城的廝殺聲,是遠處的馬蹄聲,她心裏一片慌亂,茫茫然不知何去。
也就是那時候,少年金冠束發,紅衣白氅,駕馬而來,然後猛地停在她麵前,焦急出聲:“你怎麼還在這裏?”
她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少年,麵冠如玉,眼落寒雪,腰懸佩劍,俊美翩然。
他朝她伸出手,催促道:“上來,我帶你走。”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將手放在他手裏,被他拉扯上馬,抱在懷裏,奔馳向戰場。
那是十二歲的楚瑜,十四歲的顧楚生。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情,楚瑜回想起來,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顧楚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
她愛上那一刻朝她伸手的少年,為了那一刻,絕望了一輩子。
於是當她意識到這是哪裏那一刻,她急促呼吸起來,開始拚命奔跑。
她要離開這裏,她再也不想遇見顧楚生,她不想再過上輩子的日子,同上輩子同樣的任何一句話,她都不想聽見。
她在夢裏拚命跑,拚命逃,卻還是聽見馬蹄聲追逐上來。
“上來,我帶你走。”
“上來,我帶你走。”
少年的聲音追逐在身後,猶如鬼魅一般,糾纏不放。
楚瑜拚命往前,可是逃不開,就是逃不開。
她大口大口喘氣,跑得近乎絕望,感覺周邊似乎有洪水淹沒而來,她在水裏死命掙紮,卻沒人救他。她隱約間抓住了什麼,她就拚命抓著,仿若眼淚一樣的水灌入她鼻口,眼見著要見她徹底淹沒,她幾乎放棄掙紮,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一聲呼喚,嫂嫂。
這是衛韞的聲音。
他聽見楚瑜睡得不安穩,便放心不下。正巧長月出去端藥,楚瑜大叫了一聲“救我!”,衛韞便再也安耐不住,推著輪椅,掀了簾子進去,停在了楚瑜身邊。
他剛來到她身前,抬手想去試一試楚瑜額頭是否退燒,便被這人猛地抓住了袖子。她死死抓著他的袖子,仿佛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救我……”
她顫抖出聲,反複開口:“救我……”
衛韞皺著眉頭,輕聲開口:“嫂嫂。”
楚瑜陷在夢魘之中,話說得迷迷糊糊,衛韞隱約聽見一個名字,似乎叫……楚生?
她喊的含糊,衛韞聽得不太清晰,隻看見少女緊閉雙眼,握著他的袖子,仿佛是怕極了的模樣。
放下了平日那股子沉穩的氣勢,此刻的楚瑜,看上去終於像個十五歲的少女。
衛韞替她換了額頭上的帕子,目光落在她顫抖著的睫毛上。
她生得貌美,十五歲的她其實並未長開,平日那份成熟也全靠妝容,如今卸了妝,便可見少女那份青澀稚嫩。
她皮膚很白,如白瓷美玉,如今出著汗,透出幾分潮紅。衛韞皺著眉頭,看她深陷噩夢之中,卻也無可奈何,隻能一聲聲叫她:“嫂嫂,醒醒。”
他的聲音似乎是穿過高山大海,如佛陀吟誦,超度那忘川河中沉溺的亡魂。
楚瑜聽著他一聲聲呼喚,內心仿佛是獲得了某種力量,漸漸安定起來。
那聲音似是引路燈,她朝著那聲音慢慢走去,然後看到了微光。
等她睜眼的時候,便看見少年坐在她身邊,金色卷雲紋路壓邊,長發用發帶係在身後,眉目間帶著憂慮,在看見楚瑜睜眼時,慢慢鬆開,化為了笑意:“嫂嫂醒了。”
楚瑜靜靜看著麵前少年,一瞬間竟是認不出來,麵前這個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