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補6.11)(2 / 3)

“這是我父親埋給我的女兒紅,如今已足十五年。”

楚瑜起身倒著酒,笑著道:“我出生時我父親埋了許多,都在我出嫁那日喝完了,唯獨最好的兩壇留下來,今天就都給你們了。”

說著,她回到自己位置上,舉杯道:“今日我們痛飲一夜,此夜過後,過去就過去了。”

你我,各奔前程。

後麵的話沒說出來,然而在場的諸位少夫人,卻都是明了的。

所有人沒說話,片刻後,卻是姚玨猛地站起身來,大喊了一聲:“喝,喝完了,明天就是明天了!”

說著,姚玨舉起杯來,仰頭灌下,吼了一聲:“好酒!”

姚玨開了頭之後,氣氛活絡起來,大家一麵吃菜,一麵玩鬧,仿佛是過去丈夫出征後一個普通家宴,大家你推攮我,我笑話你。

王嵐懷孕不能飲酒,就含笑看著,姚玨看上去最豪氣,酒量卻是最差,沒一會兒就發起酒瘋,逢人就開始拉扯著對方劃拳喝酒。張晗被她拉扯過去,兩個人醉在一起,滿嘴說著胡話。

“我們家四郎,你別看指頭斷了,可厲害了,那銅錢大這麼孔,他百步之外,就能把銅錢釘在樹上!”

“四郎……算什麼,”張晗迷迷糊糊,打了個嗝:“我夫君,那才是厲害呢。我頭一次見他,花燈節,有人調戲我,他手裏就拿著一把折扇,把十幾個帶刀的人,啪啪啪,”張晗手在空中舞動了一陣子,嘟囔道,“全拍到湖裏去了。”

喝了酒的蔣純聽到她們誇自己夫君,有些不開心了,忙加入了組織,開始誇讚起自己夫君來:“我們二郎啊……”

楚瑜和謝玖酒量大,就在一旁靜靜聽著。

某些事情上,謝玖和楚瑜有著一種骨子裏的相似。比如說喝酒這件事,謝玖和楚瑜都是一口一口喝,隻要察覺有輕微的醉意,她們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後,繼續喝。

從容冷靜,絕不容許半分失態。

然而這一夜,她們優雅喝著酒,卻失去了那份控製。謝玖麵色帶著紅,轉頭看著楚瑜,含著笑道:“有時候我覺得咱們是一樣的人,但後來發現,你我不是一樣的人。”

“你啊,”她抬手,如玉的指尖指著楚瑜心口,“心裏還是熱的,還像個孩子。”

楚瑜輕笑,卻是道:“你以為,你不是?”

謝玖沒回話,她突然回頭,同身後侍女道:“拿琴來!”

“以前阿雅喜歡聽我彈琴,你別看他出身在衛家這樣的武將之家,卻是個比世家公子還要雅致的人物。”

謝玖說著,看見琴被侍女抱了過來,直起身道:“如今我再給他彈一次琴吧。”

說著,她走到中央去,從侍女手中接過琴,席地而坐,撥動了琴弦之後,輕輕奏響。

這是一首小調,音調溫和清淺,也聽不出是哪裏的曲子,溫婉安靜,仿佛是跟著月色涓涓流動。

“狼煙點九州,將軍帶吳鉤,我捧杏花酒,送君至橋頭……”

“三月春光暖,簪花侯城門,且問歸來人,將軍名可聞……”

楚瑜靜靜看著謝玖,她琴聲響起時,眾人便停住了聲,沒有多久,大家便跟著唱了起來。

她們都是大好年華,楚瑜看著她們唱著這小調,一時竟有些心上發悶,她端著酒走出門去,便看見衛韞坐在長廊之上,靜靜看著月亮。

酒氣讓她覺得有些燥熱,她走到衛韞身邊,坐下來道:“小七怎麼沒去睡?”

衛韞帶著傷撐了一天,早就扛不住了,於是楚瑜便讓他先去睡了。

然而卻沒想到,這人一直坐在外麵,並沒有離開。

下午下過小雨,夜裏卻是天朗氣清,明月當空,空氣裏彌漫著雨後的濕味,連帶著泥土的清新。

衛韞靜靜看著月亮,卻是道:“我以前經常聽這些調子。”

楚瑜沒說話,衛韞繼續道:“以前很喜歡,每次聽我都覺得,好像自己所有努力都有意義。我沒有哥哥們那麼大的心,我就覺得,我之所以手握長/槍在沙場拚命,就是為了家裏這些人。我想看她們每天這樣開心,唱歌跳舞,思索哪一種胭脂更好看。”

“可是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了,”衛韞苦笑了一下:“我今日聽著這些曲子,卻覺得……”

他頓住聲,思索著接下來的詞語,楚瑜抿了一口酒,慢慢道:“覺得什麼?”

“我終究……沒能護好她們。”

衛韞轉頭看向楚瑜:“嫂嫂,我是不是太沒用?”

聽到這話,楚瑜仰頭將酒碗中的酒一口喝完,隨後站起身子,將頭上素白發帶一拉,頭發便散落下來,隨後用發帶將所有頭發係在身後,走到庭院兵器架邊上。

而後她將長/槍從那兵器架上猛地取下,手撫摸上那長/槍。

“小時候母親總想讓我和妹妹一樣學著跳舞,學彈琴,學寫字,學唱那些咿咿呀呀江南小調。可我卻都不喜歡,我什麼都做不好,除了手中這把長/槍。”

說著,楚瑜手中長/槍一抖,一手持槍指地,一手負在身後,慢慢抬頭,目光落在衛韞身上:“無他可悅君,願為君一舞。”

音落瞬間,長/槍猛地探出,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裏麵是女子柔軟的歌聲,外麵是長/槍破空淩厲的風聲。

明月落在那素白的身影上,合著那溫和的音調,一瞬之間,衛韞覺得麵前仿佛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夢境裏這個姑娘,如此堅韌,如此強勢,她的長/槍猶如遊龍,帶著不遜於當世任何英雄少年的寒光。

楓葉因她動作緩緩飄落,成了月光下唯一的暖色,十四歲的衛韞盯著楚瑜,眼睛一眨不眨。

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景色,這樣的美麗不是一種單純的景致之美,它仿佛帶著一種無聲的力量,像一雙手,扶著已經搖搖欲墜的他慢慢站起來,他目光一動不動盯著那姑娘,聽著身後傳來的歌聲。

“春看河邊柳,冬等雪白頭。與友三杯酒,醉臥春風樓。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那女子眉眼裏帶著明亮的笑意,長/槍帶著光劃過黑夜。

直到最後,琴聲緩緩而去,女子在空中一個翻身,長/槍猛地落入地麵,她單膝跪在他身前,揚起頭來。

明亮的眼在月光下帶著笑意,帶著絲毫不遜於男子的爽朗豪氣。

沙場生死赴,華京最風流。

這詩詞哪裏隻能是留給那衛家男兒?麵前這個姑娘,又怎麼不能是最風流?

衛韞看著她,聽她含笑開口:“衛韞,我不需要你護著,我們誰都不需要你護著。”

“你隻要你好好當你自己,那就夠了。我在這裏,”她聲音越發溫和,“一直都在。”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麵前手執長/槍,單膝跪前的少女,如玉的麵容上浮現出笑意。

“上次你給我了一朵花,換我以後高興一些。這一次你給我這一隻舞,我該給你什麼呢?”

沒想到衛韞這麼說,楚瑜挑了挑眉頭:“你能給什麼?”

衛韞沒說話,在楚瑜問話那瞬間,他腦海裏猛地閃過一句話來。

能得此一舞,願死效卿前。

這話止於唇齒,他默默看著她,好久後,卻是笑了。

“我很高興。”

他認真開口:“嫂嫂在,我真的,很高興。”

月光很亮,楚瑜歪了歪頭,帶了幾分孩子般清澈的笑意,靜靜看著他。

那一晚上大家鬧了很久,終於才各自睡了。

這一夜仿佛是將所有感情宣泄至盡,那些愛或者痛,都隨著歌聲夜色而去。誰都知道,日子要往未來走。

一夜宿醉之後,等第二天楚瑜醒來,已經是中午了,楚瑜讓人梳洗過後,沒多久,謝玖讓人通報,而後走了進來。

楚瑜正在吃東西,見謝玖過來,不由得有些詫異:“怎得來這麼早?”

“也是時候了,”謝玖笑了笑,那笑容裏帶著幾分苦澀不甘,卻也是下定了決心,走進來道,“我是來找你幫個忙的。”

“你說吧,”楚瑜看她的神色,就大概猜到了她的來意。其實這話她也已經等了很久,謝玖能撐這麼久,本來也在她預料之外了。於是她也沒有推辭,招呼著謝玖坐下來。

謝玖坐定下來後,抿了口茶,躊躇了片刻,終於是抿了抿唇道,“如今五郎已經下葬……”

她垂下眼眸,緊緊抓著衣衫:“小七回來,衛府也已經安定下來。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忙,同小七和婆婆求一份放妻書的。”

“怎的不自己去?”楚瑜有些疑惑,謝玖苦笑了一下:“比起小七,我還是更願意麵對你說這些話。”

楚瑜明白謝玖的難處。這世上對女子本也苛刻,若不嫁個有權勢的人家,哪怕是回娘家,怕也是備受欺淩。謝玖這些人的一輩子,本就精於算計,能為衛家做到這個程度,已是謝玖能給的很多了。

楚瑜麵上平靜,點了點頭,寬慰道:“這樣也好,你尚年輕,以你的才貌,再嫁也不是難事。”

大楚民風尚算開放,世人重女子才貌,再嫁雖然不如首嫁,但也不會過多刁難。謝玖沒說話,楚瑜見她不語,想了想,開口詢問,“可還有其他吩咐?”

“你……鐵了心在衛家了?”謝玖有些猶疑,“你如今才十五歲……”

“你也說了,我如今才十五歲,”楚瑜笑了笑,目光落到茶杯裏漂浮著的茶梗上,“如今我也沒有喜歡的人,回家裏去也不知道做什麼,倒不如留在衛府。我與你處境不同,我父母沒逼著我,我自個兒也沒想嫁人,”楚瑜眼神溫和,“倒不是品性高潔,隻是個人選擇不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