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重重的蘇府占地廣闊,平素裏幽深雅靜,此刻天邊慢慢飄來墨色的雲朵,將金烏遮蔽,陰氣有些重的宗祠更顯昏暗,蘇牧的笑聲突兀得讓人心悸。
蘇清綏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指著蘇牧罵道:“好個膽大包天的賊子,陰謀既已被揭發,何以無狀大笑,還不束手就擒!”
蘇牧慢慢停止了笑聲,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淚水,指著宗祠中的眾人,泰然道:“我笑你們簡直愚蠢之極!”
“就憑一個胎記,就不認一房子孫,世間還有比這可笑的事情?我依稀記得,三哥你肩膀上本有個痦子,六歲那年摔了一跤,把痦子給磨掉了,如此說來,你也不是二叔的親兒子咯?”
“還有七弟,你原本是六指,如今為何成了五指?莫不成你也是冒充的賊子嗎?再者,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偷偷讓醫官把贅指切掉,就不顧及禮法嗎?”
“還有三房的六弟,行冠禮之前外出遊學,從馬上摔下來,摔瘸了腿,從此意誌消沉,如今還人不人鬼不鬼,行屍走肉也似,難不成他也不是你三房的骨血?緣何到了我這裏,便這般相待?”
“你們不是要看胎記嗎?我就給你們看看!”蘇牧意氣激昂,他本不願理會這件事,可別人逼到了頭上,連蘇瑜都要受到牽連,他便不能不管不顧了。
他不是原來的蘇牧,對蘇府沒有任何親情可言,然而蘇瑜卻讓他找到了共鳴,在現世之時,他也同樣為了支撐自己的家庭,照顧自己的弟弟妹妹,而放棄了自己的夢想,他能夠理解這種內心之中的矛盾與痛苦,他能夠清晰地記得,夜裏醒來,眼角掛著委屈的淚水的滋味!
為了蘇瑜,他願意高調一回,而且為了以後不再出現類似的麻煩,他也不得不出麵措置,否則以後哪裏還有悠閑日子可過。
作為讀書人,當眾寬衣解帶實是失禮之極,然則蘇牧此刻怒火中燒,嗤啦一聲便將袍子給撕扯開來,露出滿滿一身的傷痕!
“我蘇牧固是年少輕狂,也闖了不少禍事,添了不少麻煩,可為了回這個家,我經曆了什麼,你們又豈會知道?若我是賊人,就這麼一個沒半點人情味的蘇家,慢說剮了一身的傷,就算傷一個指頭,我都不願意回來!”
蘇牧這一身傷痕觸目驚心,似蘇清綏這樣的書生,都不忍直視,聽得蘇牧斥責族人沒有人情味,想起自己的作為,他心裏也有些愧疚,頓時沉默了下來。
然而想到宋知晉允諾自己的州試資格,他的心腸又硬了起來,厲聲反駁道:“你這是混淆視聽!據此根本就無法證明你的身份!再者,你故意挑釁宋家,致使趙家與我蘇家決裂,害得族中子弟失去州試的資格,一樁樁一件件,根本就是你故意在搞垮我蘇家!”
蘇牧也沒想到,自己一番激情洋溢的控訴,居然仍舊無法取得這些人的信任,心裏也冷了,也懶得理會蘇清綏,不卑不亢地直視著老太公蘇定山,別有深意地問道:“這等事情,難不成真是因我而起嗎?”
蘇定山默然,隻是枯瘦的手,不知不覺握緊了扶手。
蘇牧冷笑一聲,朝宗祠外揮了揮手,彩兒小丫頭連忙走了進來,將攥在手中都快被汗濕的一份東西,交到了蘇牧的手中。
“你們口口聲聲說是我害得大家失去了州試資格,但我告訴你們,我手上這份,便是州府提學官的帖子,不日便會在府學考校士子,我家兄長將以茂才的身份與會,參加今科考試!你們捫心自問,果真是我之過錯?”
蘇牧揚了揚手中的帖子,整個宗祠頓時鴉雀無聲!
蘇瑜猛然回頭,難以置信地奪過那帖子,上麵果真寫著他蘇瑜的名字!
此時此刻,他想起蘇牧回家之後,二人的第一次見麵,在他臨下樓之時,蘇牧對他說的那句話,辛苦了!
“原來他一直記掛著!他一直知道我終究還是想讀書啊!”蘇瑜的手在發抖,他曾經厭煩那個紈絝的弟弟,曾經痛恨過弟弟的不成器,曾經擔憂過弟弟今後該如何自強處世,而如今,他卻任由淚眼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轟隆!”
宗祠外傳來悶雷聲,彷如直接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靈上一般,鴉雀無聲的祠堂內,隻剩下蘇瑜捏著拳頭的咯咯聲。
“嘩啦啦!”
憋悶了一個上午的老太爺,終於下起暴雨,蘇瑜走到老太爺蘇定山的前麵來,拱手,繼而深深鞠躬,而後合起匣子,抱在懷中,走到了蘇牧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