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定定地站在原地,頭發垂下,遮擋住他的神情。
像是行將就木的朽樹,又像是瀕臨崩潰的石柱。
穆珩一步步緩緩走上前。
隔著薄薄的一道玻璃,他深深地注視著和自己隻有數寸距離的人。
又瞎又殘。
在九百年的仇恨中磨掉了所有屬於人類的特質。
“龍焰能將龍的靈魂從法術的禁錮中解放。
否則,他的靈魂會被永遠綁縛,承受漫長的遺忘和痛苦,並且在你死後,他的殘軀仍然會被一代代的人類利用,買賣,榨幹其中的每一寸利用價值。”
穆珩的嗓音平靜,似乎隻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看似殘酷的語句但卻如此真實,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種事情注定會發生。
黑袍人仍舊沉默著。
但是,他身軀卻隨著穆珩的聲音激烈地戰栗起來,像是那已經開始崩潰的殘骸再也無法撐住過於強烈的情緒爆發一般。
強烈的仇恨和痛苦幾乎衝破他的身軀,幻化成屍體,咆哮叫囂著殺戮和毀滅。
穆珩垂下眼,湛藍的眼瞳深處波濤洶浪湧,幾乎顯得尤為黑暗:
“或者,你可以阻止這一切。”
時安帶著那個卷軸來到了自己蘇醒的地方。
龍焰帶來的焦痕還沒有完全被抹去,空氣中仿佛還彌漫著灼燒過後的氣味,頭頂的黑霧緩慢地湧動著。
其他三隻魔物忐忑地注視著時安:
“大人,您……您有把握嗎?”
時安想了想,誠實地搖了搖頭:“沒有。”
根據現在已知的情報,深淵和大陸之間的通道大概是被大陸那邊單方麵封閉的,這也就代表著從大陸到深淵比起從深淵到大陸要簡單的多。
所以……隻能先試試了。
他將手中的卷軸鋪在地上,半闔的一線眼簾中流淌著金紅色的火光,繁複古老的語句從他的口中吐出。
空氣間黑霧盤旋,魔力波動從荒原間擴散開來。
三隻魔物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緊張地等待著。
不過,深淵中緊張的可不止有它們三個。
荒原之外,深淵種們從漆黑的岩縫下鑽出,無數隻眼睛定定地看向荒原的方向,它們大多數並沒有信仰的概念,但是在這一瞬間,所有的深淵種就像是心意相通一般,開始在心中祈禱
求求了,一定要成功啊!!!
頭頂的黑霧緩緩裂開了一線天空,一抹暗淡的白光照射進來,落在少年的前額上。
銀白色的鱗片在黑暗包圍下閃爍著微光。
所有的深淵種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氣涼氣,喜悅的光芒在它們的眼底一點點地升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祈禱居然真的有用了!!
這個魔王終於要離開深淵了!!!
解放了!
自由了!
但是,下一秒,某種無形的力量襲來,那道縫隙迅速地合攏,白光消失,隻剩下一片洶湧黯淡的黑霧。
“不!!!”
希望在最後一秒被戳破,深淵種同時發出絕望的哀嚎。
時安剛剛從冥想狀態中回過神來,就被四周此起彼伏的嚎啕聲嚇了一跳,疑惑地問道:
“這是怎麼了?”
“咳咳。”
魔蟲清了清嗓子,飛過來打圓場:“那個……,它們大,大概是舍不得您……”
時安有些感動:
“真的嗎?”
魔蟲:“……”
您這話讓我怎麼接?
它清了清嗓子,急忙轉移話題:“所以呢,大人您成功了嗎?”
“沒有。”
時安沮喪地搖搖頭:“以我的力量,確實可以勉勉強強在深淵和大陸之間撕扯開一條縫隙,但是……”
“但是?”
“但是……在那麼短時間內,我找不到落腳點。”
時安歎了口氣。
這個卷軸上記載的,其實本質是偽造一次從大陸舉行的召喚儀式來欺騙法則,所以雖然是他使用自己的力量試圖離開深淵,但是對於法則來說,整個動向的過程卻是相反的。
這種蒙蔽雖然可以完成,但是卻必須有一個錨點。
上一次召喚時,人類時安就是以自己的靈魂為錨點,才將他從深淵帶到大陸之上。
不過,由於那次的魔力消耗也必須由對方承擔,所以在時安蘇醒之前,他的靈魂就已經被扯碎了。
“那……那這可怎麼辦?”
魔蟲皺起眉,絞盡腦汁地思考。
時安搖搖頭,神情落寞:
“……我也不知道。”
穆珩扭頭看向黑袍人:“這樣就可以了?”
黑袍人露出一個扭曲而陰冷的微笑:“是的。”
“但是我不保證可以成功。”
他的眼珠被陰翳覆蓋,裏麵有著毫不掩飾的惡意:“最多不過是你的靈魂被陷入深淵與大陸之間的夾縫中,然後被碾的粉碎而已……你的魔力在那個地方可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一旁的溫瑤下意識地用手掌攥住了卓浮的胳膊。
卓浮被對方過分有力的手勁掐的齜牙咧嘴:“……祖宗,輕點,求你了。”
“雖然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也是有的。”
黑袍人緩緩走上前來,用單隻的灰蒙蒙眼珠注視著穆珩,嗓音嘶啞:
“前提是,他想回來嗎?”
穆珩的眸色微動,他抿了下唇,沒有回答。
黑袍人毒辣的視線落在穆珩的臉上,他那張厲鬼般的臉抽搐了一下,然後開始忍不住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沒想到啊……你就連這個問題的答案都不清楚”
“總之,所有的危險我都告訴你了。”
黑袍人緩緩收住大笑,但是嘴角仍然詭異上揚,似乎十分享受對方的痛苦一般:
“如果對方並不準備回來,你就完了,你的靈體要麼被碾碎,要麼會被永遠困在深淵和大陸的縫隙之間……你確定還要繼續嗎?”
“……”
穆珩蹙了下眉頭,麵無表情地看向黑袍人:
“不要浪費時間。”
黑袍人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神色深奧難懂:
“……我該說你是愚蠢呢,還是盲目呢?”
卓浮這下也緊張起來了,他反手攥住溫瑤:
“算了,祖宗,你還是捏我吧,不然我”
隨著咒語的念誦,天地失色。
魔力波動飛旋,蔓延,在空中擴散奔騰,像是擁有實體的液體一般。
溫瑤感受到了比上次還要更沉重的魔壓,像是數千噸的石頭從上方壓下來一般,她幾乎能夠聽到自己的骨骼在哢哢斷裂的聲響。
狂風在耳邊呼嘯。
她什麼都看不到,摸不著,隻能在一片混沌中隱約瞥見不遠處穆珩修長挺拔的背影。
古老的咒語在黑袍人的口中一點點變高,像是鍾磬般回蕩在風中。
穆珩感到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在戰栗。
時間的概念變得模糊不清。
他清楚,這個過程至少要持續半日,才能勉強讓他的靈魂穿過深淵和大陸間的縫隙,而在這個過程中,時間的度量方式會更迭。
在大陸上的短短數秒,他可能會承擔超過百年的重壓。
而在這個過程中,任何一絲的懈怠都會造成他靈魂和身體的全麵崩潰,被碾碎在這個虛無的空隙之間。
穆珩平靜地等待著這個過程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