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三年十一月十六日,帝於早朝時下旨擢升吏部尚書微子啟為右相。
未遲提出此事時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異議,所有人都隻覺得在意料之中。事實上,微子啟原來在吏部尚書一職上時,與如今的差距也不過就是那十幾兩俸祿銀子罷了。
永安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帝設除夕國宴,賜菜,賜酒,賜字,君臣同歡。
國宴後對於文武百官而言便是長達七日的休沐,是難得的長假,可對於微子啟而言,他其實更期待元月裏的上元燈節,這其中有未遲的緣故,但也有旁的原因——
如今這京城中的微府已經完全是他的微府了,闔府上下已隻有他一個姓微而已。微老尚書在幾年前與他斷絕父子關係後便攜了其餘家眷回了老家,再沒有過問過世事,包括自己的獨子——微子啟。故而偌大的微府事實上冷清得很,反不如宮中叫人舒服。
永安四年一月十五日,上元燈節
京城之中燈籠,燈樹,燈柱,燈火亮一片,如星如海,街邊舞龍舞獅,遊人熙熙攘攘,摩肩擦踵,香風笑語盎然。而連通皇宮內外,那曾經風雅地流過詩詞船燈的曲江之上如今則擠滿了祈福的蓮花狀河燈,正應了古人詩中所言:“何人艤舟臨古汴,千燈夜作魚龍變’之盛景。
民間熱鬧繁華至此,宮中自然不會有落於下風的道理。帝於宮中設花燈宴,供文武百官賞玩取樂,一時之間,皇城之內燈火煌煌,恍若白晝。
宮中各式宮燈自然都是最精巧不過的:琉璃的,犀角的,檀木的,錯金鑲銀,爭奇鬥豔。
花燈宴,最開始還是宴。未遲與諸位大人們真心或假意,你來我往地說著一些相互吹捧的場麵話,然後賜酒賜菜,再一同瞧那些歌姬舞姬的輕歌曼舞。這一年的歌姬舞姬挑的也是極好:“低身鏘玉佩,舉袖拂羅衣。對簷疑燕起,映雪似花飛。”說的大約便是她們這樣的。
哪怕有和晏在,未遲的身體也仍一天天壞下去了,到了現在,哪怕是今天這種日子,她也不敢稍微沾酒了。她嗅著空氣裏彌漫著的醇厚酒香,捧著一杯清茶,以茶代酒,但就這樣她居然還覺得自己大概是醉了。
她的目光和那些大人們一樣落在了那些腰肢柔軟,舞姿曼妙的女孩們身上,神思卻悠悠飄到了過往——
最近她總想到過去的事情,細細碎碎的,上不得台麵,但她總是不可遏製地會想到,比如說現在。
她看著那些女孩兒們忽然想到多年前的自己。多年前她也曾在這裏翹袖折腰,舞做驚鴻,贏得了滿堂喝彩。多年前,自己這個位置曾有一個男人也這樣單手持杯坐著,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台上的人身上,仿佛春江漲水又或者是夜色裏漫起的霧氣,絲絲縷縷,輕柔而飄忽。
那時,那個男人究竟在看什麼呢?容桓那時看著這些,心中又是在想些什麼呢?
“容桓……”
不自覺的,未遲無意識地翕動嘴唇,輕聲念出這個似乎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想起的名字來。
花燈宴歡騰熱鬧,眾人酒酣耳熱,歡歡喜喜的,沒有一個人聽到。歌舞將散,未遲把所有人都打發到稍遠的遊廊那邊賞燈猜謎去了。
未遲忽然壓不住喉底的那陣癢意了。於是她沒有太忍著,或者說也根本忍不住。
未遲五指緊握,攥著酒杯,指節用力至青白低頭劇烈地咳嗽,仿佛要將那心肝髒肺一起咳出來似的,一直到最後咳出一口血來,掩口的錦帕不曾發揮多少作用,之不到半息,赤紅的鮮血便透過它,從未遲的五指間滴滴答答的淌下來,有的落在桌案上,有的則落在未遲的杯中,將一杯清茶也染作鮮紅。
隨侍的內官宮人都是大驚,急急俯身來擦,未遲不願他們驚動旁人,恍惚之間又覺得某個小丫頭慌慌張張,仿佛下一瞬就會哭出來的樣子,實在像當年的采釆,故拿手巾擦著手,開玩笑道:
“好在今日已將瓷杯換作金杯了,否則這個杯子一碎,可要毀了我這一套杯盞。”
可終究沒有采釆了,也沒有純禧,鈺兒,沒有容桓,誰都沒有了,故而沒有人膽敢接她的話,隻有人急急而低聲地問她是否傳太醫,叫和晏過來。
她搖了搖頭,親自慢慢把自己的手指和嘴角都擦幹淨了,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賞燈喝茶。其實她的茶也算不上什麼茶,沒有半片茶葉影子,全是山參和一堆亂七八糟的滋補藥材熬的,和每日每日喝的藥差別不過是顏色分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