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六日,驚蟄,春雷乍響。

早上八點三刻下起了綿綿柔柔的雨,到了下午三點雨停了,天空放晴,周白清從家裏出來,去了牛角路的春秋冰室。

春秋冰室門麵落魄,臨街的一塊玻璃全碎了,店家用黑色膠帶連著四個角封出了個大大的X。彼時下了雨,膠帶上雨珠未幹,沿著斜邊滴了一串兒,藍嬸坐在這個X裏麵嗑瓜子,她穿了件鮮綠雨衣,腳上套著黑色雨鞋,她看到周白清,眼角一挑,沒說話,繼續嗑她的瓜子。周白清也看到了她,同樣沒說話,嘴唇一抿,推門進了春秋冰室。冰室裏沒有客人,穿堂風來來回回,把牆上寫著菜名的彩色紙條吹翹起了角。周白清雙手背在身後,先是瞥了眼他左手邊的三張卡座,接著瞥了眼他右手邊的五張卡座,最後才將眼神投向正對著他的兩張圓桌。他前後上下打量一番,坐在了靠近門口的圓桌邊上。藍嬸對他不聞不問,不理不睬,專心致誌對付桌上的瓜子,她那雙露在雨衣外白胖厚實的大手抓起一把瓜子就往嘴裏塞,唧唧呱呱嚼弄一陣,旋即吐了許多碎葉似的瓜子殼出來。

“有什麼吃的?”周白清問藍嬸,藍嬸按了下桌上的電鈴,鈴音剛落,一個白衣夥計從後頭出來,他年紀不大也不小,人不胖也不瘦,佝僂著背,一雙大小眼將周白清渾身掃了一遍才咧嘴奉上個客套的笑,問周白清:“火腿奄蛋怎麼樣?”

“加杯熱奶茶。”周白清說。

白衣夥計很快下去,約莫五分鍾後一個黑衣黑褲黑鞋黑發的人走了出來,黑衣人又瘦又高,膚白,麵冷,左手拿一份火腿奄蛋,右手拿杯熱奶茶,手指間夾著份裹在白色餐巾裏的餐具,他上衣寬鬆,走路時無聲又無息,寬袖裏灌滿了風。他給周白清上了吃的和喝的,問道:“今天有空來?”

“有事找你。”周白清道。

黑衣人挑眉,似有不悅,言辭卻異常平和,道:“什麼事?”

周白清道:“三件事。”

黑衣人在周白清對麵坐下了,周白清斜眼瞄他,喝了口熱奶茶,黑衣人沒在看他,閑閑望著街上。周白清放下了杯子,淺棕色的奶茶順著杯子往下滑,弄汙了雪白的杯子,滴在了綠油油的桌麵上。周白清望著黑衣人,道:“第一,從今天以後你不再是我師傅;第二,我今天要帶師母走。”

周白清說了兩件事卻停下了,他看黑衣人神情毫無變化,視線依舊落在外頭,神色淡然,好似他不是在和他說話,說的事也與他無關,周白清登時惱了,一拍桌子,霍然站起,道:“還有第三件事,十二年前你背著我藏起來的周家拳譜,我現在要討回來!”

黑衣人這才慢悠悠地看了周白清一眼,他模樣生得十分好看,尤其是雙眼睛,眼瞳漆黑如墨,明亮透徹的眼神中還夾帶著難以回避的淩厲,如同一柄沉在清澈湖底的利刃,冰涼,駭人。他這麼一眼看過去,竟看得周白清起了幾份怯意,他向地上啐了口,給自己壯膽,卷起衣袖道:“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放走我和師母,也不會輕易交出拳譜,這一仗,我已經做好準備!”

周白清已擺出對陣的架勢,那黑衣人卻坐得更自在了,他將右腿搭在左腿上,一手付在膝蓋上頭,嘴邊浮現出一抹輕淺的笑,還是沒開腔。周白清最清楚他為人,他不說話就是他不願意說,他不願意說就是他瞧不起和他說話的人,他覺得他沒資格,不配。他笑時也總是這樣,不著痕跡,看似微笑,實則卻是冷笑,這冷笑將他渾身上下那股輕蔑,看不起人的勁兒襯得愈發明顯。打從周白清十二年前第一次看到他時,他就是這樣了,多少人想撕下他的輕蔑,把他踩在腳下狠狠教訓,到頭來還是成了他的手下敗將,被他狠狠教訓,他就是有瞧不起人的資本。然而,周白清更清楚的是,他今天來走這一遭,要麼一戰成名,要麼身首異處,可他還是要來,他必須來,他不得不來!

周白清一拳攥在身側,他要出手,早晚都得出手,但是他還在等待著,心情複雜地等待著,他想等黑衣人開一開口,對他再說一說話,哪怕說個“好”,哪怕大罵他一聲“孽徒”。然而黑衣人依舊保持沉默,氣定神閑,冷眼眺望野景,好似他與周白清之間已無話可說,周白清盯著他,憋著口氣始終未動,他二人僵持的當口,藍嬸放下了瓜子,大步朝他們走了過來。藍嬸身形高大,虎背熊腰,擋在周白清與黑衣人中間,猶如一道厚實的圍牆在周白清身上投下片巨大的陰影。周白清抬眼看她,擺了擺手,道:“藍嬸這裏沒你的事。”

藍嬸肥唇下撇,哼了聲,衝周白清道:“小鬼頭,後頭坐著的是你師父,你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說了!今天之後我再不是他徒弟!”周白清眼神一凜,他知道自己是等不到黑衣人說任何話了,他大手一揮,道:“藍嬸,我勸你還是趕緊讓開,你要是想攔我,我怕你是攔不下!”

藍嬸又道:“那你知道不知道,後頭坐著的是豔陽天?”

大名鼎鼎的心意豔陽天,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豔陽天出生拳術世家,自幼隨父習武,長到十六歲時嫌自己名字太過女氣,取了名字裏兩個字,自稱“豔陽天”,憑一身祖傳的心意六法的本事獨步江湖。豔陽天天賦極高,又肯吃苦,到他二十八歲那年,放眼整片南方已無人能出其右,坊間素有句玩笑話講“豔陽天,豔陽天,撐起嶺南一片天”。

周白清冷哼,黑衣人這時屈起手指輕敲了下桌子,藍嬸識趣地退進後廚。周白清看藍嬸走開,他左拳立馬朝著豔陽天喉頭而去,這拳近了豔陽天的身迅即換成了爪形,豔陽天不慌不忙,眼還瞅著那貼在玻璃窗框上的黑色膠帶,隻抬起擺在桌上的左手,一個斜肘輕鬆擋下了周白清的這招猢猻鎖喉,還將周白清右手壓在了餐碟上。周白清掙紮了下,豔陽天轉過臉,看著他問道:“那塊玻璃你知道是怎麼沒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