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大礙。”
“哦。”仇薄燈點點頭, 驀然又問,“不是巫法化身嗎?騙我?”
“是巫法化身。”師巫洛與仇薄燈的手一碰即分,他拿起盛放緋砂的天青瓷盅, 轉到桌子的另一側,“沒騙你。”
“那前幾天怎麼不見你說話?裝傻?”
“若木靈偶隻有施以秘術,才能把刻偶人的靈識一並附過來。”師巫洛略有幾分局促地解釋,“除此之外, 就是個普通的巫法化身。”他把青瓷盞放到桌上, “……點命鱗要靈識親至, 你……”
他原想說,你如果不高興, 以後我就把靈偶上的秘術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 話到口邊, 又不太願意說出來。
“點命鱗?”仇薄燈以指在淺盅中一按一撇, 再轉過來的時候, 指腹染了一抹明亮通透的紅, 細砂星星粼粼上升,很快地指腹又恢複了冷白一片, 什麼都沒剩下, “你不是十巫之首嗎?還會鱬城的東西?”
“嗯。”
師巫洛低低地應了一聲,自袖中取出根烏木筆。
筆頭長約一寸,管長五寸, 霜毫鋒齊腰勁,管身刻有古篆, 非十二洲文字。師巫洛以盅蓋收了些鱬城的天雨進來, 將筆尖略微打濕後, 就淺盅中仇薄燈擦出的指痕傾斜蘸下, 赤紅迅速爬上霜毫,待緋砂化入筆身,色澤濃厚飽滿後,於瓷沿一掭留下幾筆薄朱。
仇薄燈一言不發看他做這些,臉上沒什麼表情。
直到師巫洛執筆,手頓在半空中,他才微一抬頭,把臉偏轉到光下。
筆鋒落到眼角的一刹,有些許燙,初時像一點細碎的火星落進皮肉裏,不至於疼痛,很快就散進骨裏,於是又像一捧溫熱的水,滴落下來便被人抹開。仇薄燈看不到師巫洛怎麼運筆怎麼落鋒,但他本身就善工筆,不用親眼看,根據筆毫的走勢筆力的輕重就能在心裏如出一轍地重摹出來。
落筆如霞雲初崩,潑濺出一星厚血,隨即抹開,便如蟬翼般淡去,漸遠漸消,最後回鋒枯痕成紋,一線一道。
“好了。”
師巫洛手腕平穩,畫好最後一道鱗紋。他終於安心了些,微不可覺地鬆了口氣,剛起筆要把手收回來,原本就有些虛幻的身形猛地又一淡。蒼白虛幻的手一顫,原本穩穩執在手中的筆一抖。
醞於筆毫中的餘砂飛出,滴濺到仇薄燈眼角稍向下的地方。
無意間,就像點了一滴朱淚。
師巫洛一愣,本能地伸手要去擦掉,卻被仇薄燈隔開了。
“還行,”仇薄燈拔出太一劍,就著雪亮的劍身審視,“還挺好看的。”
命鱗如彤,古豔姝麗。
一點餘砂不偏不倚落在眼下,像血像淚,似喜似悲,陡然有了幾分逼人的邪意。
師巫洛慢慢地把手收回袖下,一點一點地蜷起,握緊。
仇薄燈看著太一劍的劍身。
“你知道嗎?”他忽然笑,眉眼盈盈,鱗與淚一起活過來,“以前我疼,我就笑。”
白蠟燃過細結,燭芯爆出一星暗火,燭焰先一暗隨即向上一跳,又一亮。師巫洛心裏忽地就一窒,疼得幾乎維持不住法身……他又想起那一日,他穿過枎城東三街的熊熊天火,就見到紅衣少年在煙與焰中踉蹌起身,揮劍。
沒有猶豫,沒有遲疑。
就像心底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世界了,一點也不留戀了。
“我以為笑就不疼了。”
師巫洛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隻感覺胸口喉中仿佛堵了無數東西。他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忽然就疼得這麼厲害。
“後來我發現,笑就笑疼就是疼。”
說什麼無大礙,說什麼笑就不疼。
騙得了別人,騙得了自己嗎?
仇薄燈把太一劍朝桌上一丟,往椅背上一靠,臉龐半明半暗,沉進陰影裏。他的聲音靜如深湖,隔著層冷冷的冰,喜怒都沒辦法分清。
“回你的南疆去,少來礙眼。”
……………………
南疆多山,多惡木。
林密不見天日,蔭濃而冷,古褐的樹幹板根如劍如牆,純黑的玄武岩祭壇就隱沒在一圈高木的包圍之中。盤繞在樹上的藤開出暗銅色的鈴鐺花,風一吹就一片一片,叮叮當當渺渺茫茫地響起來。
師巫洛在銅鈴聲中醒來。
他睜開眼,瞳孔印出交錯縱橫的樹幹,印出濃得近乎墨色的闊葉。
“怎麼提前醒了?”
旁邊有的人把煙鬥敲在石棺上,磕出些沒燒盡的灰來。
不論中土和其餘諸洲對南疆有多忌憚反感,覺得它有多蠻荒,南疆的一樣東西他們怎麼也離不開,那就是煙草。煙葉隻出南疆,便是有商人費盡心力地把它移種到別的地方去,長出來的也不是南疆巫煙的味道。
以前有個笑話,百氏族中,常餘氏族長曾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痛斥巫煙為“蠻野之民,巫蠱之術”,稱其“流毒萬裏,不可不防”,號召天下人一起戒巫煙,防南蠱。常餘氏向來以文見長,族長更是學富五車,用詞懇切,字語激昂,辭煙賦一出,空桑三月內明麵上幾乎沒再無南煙蹤跡。
就有客人去拜見常餘氏,稱頌此“乃公之大德”。常餘氏剛一拱手回禮,袖裏就飄出縷煙雲來。
客奇而笑,問:“公何藏巫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