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走九萬裏風和塵(3 / 3)

他走了一輩子荒,給別人灑了一輩子紙錢,最後一把給的自己。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難回頭。

東也走,西也走。

走東走西到墳頭。

…………………………

魂輕如羽,越山過嶺,飄忽千裏。

一路上不斷有細碎的冰塵不斷從仇薄燈虛幻的指尖飄落。

對於魂魄而言,瘴霧是個很冷很冷的地方,是一種活人所無法想象的森寒陰冷。可死魂已死,無處解脫,所以隻能日複一日地在森寒裏煎熬,日複一日地承受這種折磨。所以死魂總是在城池外徘徊,總是刻骨地憎惡活人,怨毒地嫉妒活人擁有的一切,本能地渴望回到生前的溫暖裏去。

十二洲的人們很難知道這個真相。

因為幾乎沒有人能夠以魂魄的方式,走進瘴霧,又返回人間。

這是一條幽冥路。

人間與幽冥相隔九萬裏。

一路上,仇薄燈前行速度極快,一呼一吸間便走出不知多少裏,片刻不停。

直到路過一個被荒瘴吞噬的平原,他忽然輕揮袍袖,像清水滴進宣紙上的墨跡裏,周圍的一小片瘴霧被揮散,露出雜草叢生的地麵,一堆篝火燃燒後留下的餘燼。

他其實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再走一遍幽冥路,不是從大荒來到人間,是從人間去往大荒……可這一路冷寒無光,冷到穿再紅火的衣,喝再烈的酒也無濟於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完九萬裏路。

所以要逃,要擁抱,要胡鬧。

他要的不多,隻要有那麼一場山色正好的旅程,有那麼一刻是被完完全全地愛著,這樣就夠了,他就能再走一次九萬裏的幽冥路。

而有個人卻想給他更多。

仇薄燈輕輕閉了閉眼。

……真好。

他也是幸福的。

他笑起來,俯下身,虛幻的手指穿過燃盡的火焰,仿佛要帶走篝火的餘溫。

“不冷了。”

他低聲說,說給自己聽。

仇薄燈不再停留,身影沒進流轉的瘴霧裏,衣袖翻卷。

…………………………

白紙錢被風卷著滾到一起,又被風吹著散開。

做針線活的姑娘跪在城牆頭失聲痛哭。會說書的清瘦先生講了一輩子風月,最後隻來得及給她一個小小的錦囊,裏麵小心翼翼藏著她每一次丟給他的銅板碎兩,連句我心悅你都來不及講。

一條腿凍壞了的韓二站在堞垛後,愛顯擺的刻薄盧修士登上了城牆卻仗著輕功不錯又跳下去救人,救了三個人,最後一趟再也沒能上來。

有守城的修士過來領他們下來,也有城中的藥郎背著筐,挨個挨個地正骨看傷。

不知道是誰,對著黑茫茫的瘴霧,唱起了招魂的歌。

……魂兮離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歸,君和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祥些?

曾幾何時,也有巫族的人高聲唱著招魂的歌,在篝火邊一拜一叩。主持儀式的大巫一遍又一遍把歸來的路念得清清楚楚,不敢錯了半個地名。他們的歌聲如一盞單薄燈火,指引亡魂返鄉的途徑。

“魂兮歸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歸兮!高天無極,其唯止歇!

……”

仇薄燈白衣飄搖,倏忽已過萬重山。

他把當初的每一個地名都記得清清楚楚,從人間到大荒的幽冥有九萬裏路。

人間無月有星辰。

這九萬裏風和塵,他還能再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