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恨他嗎?”
牧狄忽然問。
“殺你們的是仙門,與你們有仇的也是仙門,你們該恨的不是他。如果他那時候還在,不會坐觀妖族被放逐出十二洲。”
“是啊,他不會。”牧狄輕聲回答,爾後縱聲大笑,“我們恨的就是他不會!”
“他到底有沒有想過?人妖相爭,隻能存其一?!”
他大笑揮刀,笑聲有那麼多的恨意,卻恨得那麼疲憊無力,那麼地空空蕩蕩。他的袖子邊沿翻湧起漆黑的浪潮,他在瘴霧裏如魚得水。他的長刀與葉暗雪的長劍碰撞,激蕩起排山怒浪。
刀與劍摩擦處的火光,照亮他宛若人族青年的臉,也照亮他額角的鱗片。
“食人本我性,何罪之有?”
最初的空桑隻是大夢一場,現在三十六島已經醒了。
他一刀橫揮,刀光在黑瘴中留下一道扭曲的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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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溟海上的人與妖被血仇的旋渦攜裹,誰也沒有發現本該湧進洲陸的黑暗不知為何在海岸線上停下來了。
大荒蘇醒,全麵暴張進攻十二洲的步伐被製止了。
——在仇薄燈一劍擊傷黑影的刹那。
你就是大荒。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落下,所有好不容易從血河腐肉中爬出的荒使如遭雷劈,全部呆愣在原地。反倒是更早一步回到祭壇上的鬼穀子深吸一口氣,仿佛早已經也有了幾分猜測——既然人間有天道,那麼大荒自然也有可能誕生自己的意識。
隻是……
對於十二洲來說,這可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事。
黑影伸手。
手掌在自己肩頭拂過,缺口被填補上了,盡管與原先相比要虛幻許多。
它沒有否認仇薄燈話,隻是反問道:“你知道三十六島的選擇是什麼嗎?”
仇薄燈橫劍,微微垂眼,指尖按過長劍劍身:“不算難猜。”
他的語氣很平靜,沒有黑影預想中的苦痛。
這讓它有點失望。
“懷寧說,最初的空桑是個很美的地方,天神地妖與凡人還沒互相廝殺,但事實證明那隻是個夢……”黑影開始劇烈地鼓漲,又劇烈地收縮,像一團流動不定的液體。一時好似千足的蜘蛛,一時又好似手足顛倒的扭曲人體,仿佛它正在擇撿所有強大的肢體拚湊自己,又仿佛真正的它正在從一個皮囊裏鑽出來。
它的形體變得越來越古怪,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似魔非魔,似神非神。
就像瘴霧中的死魂,無相無形,又萬相萬形。
一種沉凝的壓力隨著它變化出現了,幽冥城內,不論是祭壇上的鬼穀子還是祭壇下的荒使,都隻覺得自己如一葉舟,至身在一片囊括上下左右前後的墨海裏,他們即將被擠碎。
“枎城也好,鱬城也罷,枎木愛人,人愛枎木,神鱬護人,人護神鱬,乃至燭南的仙人兩相護,都不過是……”
原先照亮幽冥城的血河暗紅色的光猛然消失。
暗紅血光消失的刹那,黑暗吞噬了一切,上下消失了,左右消失了,前後也消失了!無論是鬼穀子還是荒使們心髒都猛然跳動了一下,被一種本能的畏懼給攥緊了。因為那一瞬間,四麵八方的黑暗猛然收束!
壓緊!
冥昭瞢闇,無地無天。
黑影伸出手。
抓向它最忌憚也最垂涎的敵人。
“癡人夢影!”
無分上下,無分左右,無分前後,數不清的枯焦手臂同時探出,同時伸向白衣輕拂的仇薄燈。每一條手臂,都來自不同的個體,像從古至今,所有死在黑暗中的神鬼妖魔的屍骸被聚集在一起。
仇薄燈不退不避,一人一劍,如鶴扶旋。
再無這樣優雅的舞蹈,寬袍廣袖在半空中揮灑出一片清越的光輝,長劍的劍身流動水一樣的波紋。再無這樣皎潔劍光,皎潔到埃塵不染……他已經把所有的脆弱掙紮全留在另外一個人那裏,他已經把落滿肩頭的經年埃塵全都抖去。
今天他還是最初的神君。
一身孤勇,無懼疼痛。
他在至穢至濁的大荒中,以劍為筆,潑灑出一輪古往今來,從未改變的月圓。
太古月圓,今朝月圓。
“那就讓我……”
一隻隻從暗中伸出的枯焦手臂被白月絞碎,如飛塵般從月輪的邊緣逸散,宛如飽蘸清水的狼毫在濃墨中潑洗出一輪清輝。
“再夢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