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碗坐了下來,與滿座的走荒人、商人和天南海北的修士一道兒聽說書人講古。
按理說,他對“晦明夜分”的事,知道得該比眾人多些內情才是。
畢竟驟變之夜,他身處燭南,等待太乙長老們與三十六島之戰結束後,同回東扶風。可奇怪的事,平時每天都會修煉到深夜的他,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困得出奇,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以至於,十二洲十人九人親眼目睹的“隻手遮天”“雲中城碎”等等異象,他是一樁也沒見到。
甚至還睡落了枕,醒後胳膊脖頸,哪裏哪裏都疼。
真是見了鬼了。
“晦明夜分時,有太多戰事,或勝或敗……太乙九淖伐空桑,死戰三天三夜,最後火起連雲關。可笑百氏驕橫萬載,終得一夜成空。”
說書人侃侃而談,那一夜的血腥煙塵緩緩又重新鋪展在眾人麵前。
“可惜的是,不死城最終還是淪落到大荒手中,實乃十二洲一大恥辱。慶幸的是有山海英魂守南辰,是以大荒雖得占不死城,卻始終未能摧毀南辰塔。而那一戰中,率領諸位山海精銳的,便是位赫赫有名的女中豪傑,紅妝如嫁的煙畫棠煙夫人。這位煙夫人與曾經一刀斬上神的左梁詩實乃一對伉儷,並稱‘詩畫無雙’……”
葉倉抿了抿唇,低頭喝了一口茶水。
不死城淪陷一事,同樣是“晦明夜分”的那一場大動蕩裏,極為重要的一樁事。那一年遠赴不死城的山海飛舟,無一南還。由曾經的白帝如今的荒君帶領的萬鬼難以阻擋,危急關頭,煙夫人率領山海諸弟子,如當初的左梁詩一般,骨鎮南辰塔,燃魂守不夜。
一年前,陶容長老前往不死城探查,遠遠見煙夫人英魂颯爽,於塔頂徘徊。
尚留魂在,一線生機。
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放下茶碗時,說書人已經講到了“神君重入人間”一事,茶樓裏的聽客興致明顯要比先前高了不少。
畢竟這位紅衣神君,如今可是十二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這知曉中,又摻雜許多複雜。敬他者,畏他者,慕他者,懼他者,供他者,憎他者……雜然一片,十二洲古往今來,千萬年舊事,因他改寫。
一人成今古。
“且說神君自天階走下,白衣於火中燃灼,一步一闕碎。時仙人與群妖皆聚,神君於風中挽發,抬眼笑言,說,恨怨愛憎皆隨意,他自入樊籠。”
說到此處,先生停了下來,低頭撥弄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長琴,低低地彈起一曲清幽的曲子。十二洲愛聽折子的人基本都熟悉這首曲子,出自寫了《回夢令》一頁塵先生之手。為第九折“恩怨重”的開篇詞,孤寂隱晦,與十二年舊事隱隱相合。
許多女修就猜測,這一頁塵先生筆下的“秋公子”恐怕隱指神君。
隻是這種猜測,對那一位神君未免有些大不敬,許多大儒先生一聽就要變色,痛斥。然而女修們向來不是吃素的,與大儒學士唾沫星子往來,理據反駁,雙方爭執不下。
不過,出於對神君的敬重,這些口水紛爭,一般情況下不會擺到明麵上來。
說書人琴藝不算絕佳,但嗓音清淒,幽幽唱來,倍增哀涼:
“弦盡悲回風,紅衣夜挑燈;”
“最是經秋薄恨,歎籲封喉千萬聲,夜靜三更;”
“三千年來別夢,雲中舊事總成空,多少紛爭?”
“……”
茶樓靜悄悄的。
葉倉不怎麼聽折子,總覺得浪費時間。這一次,也是來西洲的師弟們挑了這麼個碰麵地,偶然下聽到不渡和尚曾經唱過的狂歌,才落座細聽。這還是他頭一遭聽到《回夢令》裏的這支曲子,一聽之下,恍惚出神。
……仿佛有盞竹篾編織的白籽油燈在走廊晃動,竹格投下斑駁的光影,挑燈的人一身紅衣,於夜風中沉默。三更靜寂,無人聽到他的歎息
不是仿佛。
是真的見過。
明晦夜分後,小師祖沒有返回太乙,而是出海,不知道同三十六島談了些什麼。半年後,三十六島登陸清洲,而原本位於清洲的太乙宗除了保護城池的修士外,則遷回空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