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最是懵懂最情深(2 / 3)

十二年前明晦夜分,三十六島重登東洲。

禦獸宗宣布廢除強馭妖靈為奴的“血契”,算是順從神君意誌,對妖族做出退讓。但其中有幾分是出於忌憚,幾分是出於悔悟,就不必言說了。

眼下,仙妖會盟在即。

有傳言,西海妖族與仙門媾和的條件之一,就是禦獸宗必須舍棄原本的宗門名字,另擇它名。

對於一些古板的修士來說,更換宗名,無異於摧基毀門。

“你身負暗疾的事,恐怕現在已經被他們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仇薄燈將巫儺麵具收進廣袖中,漫不經心,“總歸是要來的。”

陸淨沉默片刻,冷不丁問:“你是不是打算馬上進大荒去找他?”

房間靜寂。

草藥煮沸,起起伏伏。

仇薄燈不說話。

籠罩在銅盞上的素雅宣紙以水墨描摹遠山長河,被火燭就光與影一起投落到他臉上,掠過眉間,掠過側臉,依稀就如這些年,他走過的千山萬壑。

砰。

藥罐被端起,被陸淨沒好氣地放到塌旁矮案。

“與百弓莊有關的飛舟往來,左胖子已經動用天工府在調查了。你們太乙那四個弟子身手和能耐還不錯,徹查梅城城祝司的事,已經交給他們去做了。我給不渡傳了符訊,那禿驢至多淩晨就到。我們兩個是比不上大少爺您厲害,但護個法還是綽綽有餘。”

陸淨起身,拉開房門。

按道理,不管是為了暗流湧動的局勢,還是為了仇薄燈的暗疾,都不該讓他進大荒。

可陸淨沒有勸阻。

該怎麼勸阻?

知交反目,俗事雜陳,瑣事纏身。

三次身死,又過十二年了啊。

蒼生就是個沼澤,誰進誰喘息不得。

偶爾的偶爾,去做真的想做的事吧。

娘親的話由在耳邊,說,江湖就是幾個打打鬧鬧,吵吵笑笑的人,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們陪著你,他們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陪著他們……那就這樣吧,大家再齊心協力犯一回傻好了。

“藥力夠護你神識進幽冥一個來回,”陸淨仰麵看掛在屋簷下的排鈴,低聲說,“去找他吧。”

清風攜雪,簌簌而落。

他走出門。

“陸十一。”

背後有人喊了他一聲。

陸淨沒有回頭:“謝就不必了,本公子知道自己有多瀟灑倜儻。”

“我是想說,你黃連放多了,太苦了。”

“……苦死你得了!”

房門“砰”一聲,被人怒氣衝衝地甩上。仇薄燈將青瓷碗放到桌邊,無聲笑了。他自袖中取出深黑漆金的麵具,指尖一點一點描摹過狹長深刻的眉眼。恍惚間,想起陸淨先前說過的,某個人還在等著你帶他回家。

“不是的。”

仇薄燈輕輕說。

他十指點在麵具邊沿,慢慢覆蓋上自己的臉,一如從前。

天高幾丈,路長幾裏?

地厚幾丈,鄉廣幾裏?

……不是他帶阿洛回家。

是阿洛在,他才有歸處。

迷轂燭芯爆開小小的燈花,火焰向上躥起,房間倏忽明亮,又倏忽黯淡,仇薄燈的神識墜入黑暗。

……………………

天池山下。

陸淨盤膝坐於石上,一把秀麗的彎刀橫於膝蓋放著。出於年少俠客夢的情結,他習慣佩刀帶劍,但其實他真正的本事是一身神鬼莫測的毒。如今這個世上,敢且願意毫無戒備地飲下他熬的藥湯的人,隻剩寥寥幾個。

衣袂掠空。

一道人影落下。

“開始了?”

不渡和尚望了眼氣息封鎖的天池山,問。

陸淨點頭,他便過來,一手肘將陸淨擠開,毫不客氣地分了大半塊岩石,口中叨叨抱怨這一路好懸沒被左胖子的飛舟坑死。陸淨聽他抱怨,沒忍住,還是問:“禿驢,你覺得,他這次能成嗎?”

這不是仇薄燈第一次入大荒找師巫洛。

十二洲尋覓無果,他早就疑心過,師巫洛是依舊墜魔墮進大荒了,便如曾經以巫儺降天的方式,以神識往幽冥搜索,隻是一無指引,二無跡尋,一次又一次,總是沒結果……有一回,還險些被墜荒的天神發現。

“能吧,”不渡和尚說,撓了撓頭,“再不能就該瘋了。”

陸淨苦笑:“你覺得他現在沒瘋?”

不渡和尚低聲念,阿彌陀佛。

兩人忽然就明白了。

十二年來仇薄燈始終是太乙小師祖,不過是有人希望他被千嬌萬寵著,所以他就把自己活得恣意豪奢,憑一句“我以赤誠愛天地,天地亦赤誠愛我”撐起一個驕縱少年的朽殼,朽殼總有一日會倒塌的,可他還能把自己活成什麼?

一個瘋了,一個入魔。

“總歸是找到了。”

積雪滿川,落花滿河。

………………………………

靜水從玄冰下流過,他逆行在往昔的河。

光陰錯落,全是記憶。

這是三次死生之後,仇薄燈第一次見到南疆,見到巫族的萬水千山,在另一個人的記憶裏。重巘深綠,峭崿巍峨,博水蜿蜒在最高的巫山腳下,四處除了濃霧就是蔥蘢老樹。草木一歲一枯落,白鳥唱老藤蘿。

細碎木屑,如塵飛舞。

年輕男子坐在黑石祭壇上,低頭雕刻一節若木。

他的動作很生疏,還拿捏不好力度,有時候一刀過深,就直接毀掉了即將刻好的木偶。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停下來,睫毛低垂,銀灰的眼眸注視刻刀,仿佛在清晰地回憶什麼,然後換一個,從頭來過。

他好像不懂失落,也不知道挫折。

“要斜紋走刀,落鋒不能太重,”仇薄燈俯瞰看他,唇角微彎,“對啦,就是這樣。”

仿佛聽見了他的話,年輕男子走刀很快變得越來越穩,越來越輕盈。

細碎的木屑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很短的小雪,可周圍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時間其實已經過了很多年……他為阿洛設好凝形塑骸的祭壇時,笑言說,別看你現在知道了很多,等你真正有形骸,肯定還是很多不懂,有得頭疼。

……到時候再教你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