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和尚沒有開口,等他往下說。
“十二年,我殺了很多人,也殺了很多妖,殺的人和妖越多,我就越覺得,其實人和妖沒什麼兩樣,有些時候,人還要更可怕一點。妖的愛恨太過極端,人的貪欲太過難以估量。”陸淨低頭看自己的手,“久了,我就會覺得害怕……處理了一個百弓莊,在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十個百個,千個百弓莊。永遠也殺不完,永遠也清不幹淨。”
紛爭無休,苦海無涯。
他們真的能讓天空布滿星辰嗎?
如今,連天道也墜了魔,好像就是在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醜陋的。他們再怎麼掙紮也無濟於事。
可他很害怕。
他怕大家已經這麼努力了,最後卻又回到原點。
不渡和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心如明淨,無煩亦無憂……好吧,不跟你瞎扯了,”不渡和尚撓了撓頭皮,正經了一些,“我跟你說過,我師父怎麼撿到我的沒?”
陸淨一思索,發現還真沒聽這家夥顯擺過。
“我師父,那個嘮嘮叨叨的老家夥,其實是從聖蓮裏把我帶回去的。”不渡和尚淡淡道,罕見地不嬉皮笑臉了,雪地的光落在他臉上,照得他麵色如玉,潔淨出塵,“他是奉佛陀之命去找我的,我出生在六色聖蓮池裏。”
陸淨瞪大眼,表情活像不渡和尚侮辱了他的某種信仰,一時間連感傷世事都顧不上了,脫口而出:“你爹是蓮花還是你娘是蓮花?我操,你竟然還是個蓮花精!話本裏不是說花仙子一般都是女的,長得還很好看嗎?”
——藥穀醉風閣曾經有不少很受歡迎的這話本,都是蓮花、蘭花、梅花等等化形,冰清玉潔的仙子戀慕上清風朗月的君子。
某位如今威風凜凜,白衣渡魂的命無常大毒師,年少時沒少聽這些折子遐想連篇。
“……”
不渡和尚的出塵玉相出現了一條裂縫。
“什麼蓮花不蓮花的!!!”不渡和尚跳起來,一手刀敲在陸淨腦袋上,“這叫天生淨魄。聖蓮生於淤泥卻脫於淤泥,我生來無父無母,是真真正正的六根清淨,不染凡塵。我生來就能相觀眾生,所以我是天生佛子!懂嗎?!”
“不行!”陸淨斬釘截鐵,“你換個竹子裏出生的都比這個強!”
不渡和尚一言不發,開始解纏在手腕上的佛珠。
——不是當初佛陀賜給他的菩提明淨子。
菩提明淨子在明晦夜分的時候,就丟在憲翼之水畔了。
這一串佛珠,是不渡和尚自己做的。
十二年前,不渡和尚披發成佛後,就一路以自己的方式物理“超度眾生”,殺的人和妖太多了,而且凡所作惡,無所容情。仙門對他頗有微詞,佛宗內部也爭議不休,一度有護法金剛和禪師聯合,在佛宗的“梵音法會”上發力,要請佛陀取消他這佛子稱號。
不渡和尚的師父無塵禪師一人難辯眾人,還有一位聲望與無塵大師不相上下的禪師,名曰“無淨”。
無淨禪師起筆,以金書擬了佛子宗宗大不道之舉:
一曰不守清規,貪食酒肉。
二曰六根不淨,三千凡塵。
三曰枉顧因果,好殺不渡。
四曰……
林林總總,正念著,就聽見佛宗金塔的鍾忽然被敲響了。
群僧聞聲望去,就見有一年輕的白衣僧人立於金塔上,雙手合十,朝眾人欠身施禮。
正是不知何時歸來的佛子不渡。
無淨禪師喝問他:不尊佛法,擅登佛門淨地,意欲何為?
不渡笑道:我觀佛門不清淨,特來淨佛門。
那一天,陸淨蹲在佛宗外邊,將飛過山門的鳥從東到西數了個遍,再從西到東也數了個清楚。百無聊賴,要開始數爬過地上的螞蟻時,腳步聲自背後傳來,一轉頭,夕陽正墜,佛門滿目金輝。
金輝中慢慢走出位血衣僧。
腕掛白骨珠。
三十三名明麵得道,卻背地玷/汙佛門的禪師護法,從此就成了他手上的一顆佛珠。隨時歲增長,這串佛珠越來越長,佛子的地位也越來越少有人敢發聲質疑。佛珠乍一看,白淨圓潤,格外可愛。但當它祭起時,每一顆珠子,就會化作一顆猙獰的骷髏。
眼見著不渡和尚解下白骨珠,骷髏開始哢嚓哢嚓活動下顎骨,近距離作戰就是個花架子的陸淨趕緊收斂神色。
“聖蓮亭亭,不染淤泥,除了不渡你,誰配得上一聲天生佛子。”
說著,他還起身,獻媚似的地將坐著的石頭讓給不渡和尚,做了個“請”的手勢。
不渡和尚這才將佛珠重新纏繞回手上,毫不客氣地一人霸占了整塊石頭。
這麼一鬧騰,剛剛觀風雪有感的傷懷也被搞丟了個七七八八。
陸淨想了想,還是將話題轉了回來:“然後呢?你是佛子和我說的事有什麼關係?”
“我,佛子,天生淨魄,”不渡和尚指了指自己頭上,“但你看我這是什麼?”
“頭發啊。”
陸淨沒好氣。
他心說,你這死禿驢是不是就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知道本公子自打話本寫不出來,仇大少爺作死勸不住開始,頭發就一直大把大把地掉,掉得每天早上都要心驚膽戰地數一遍嗎?再跟我嘚瑟你頭發多,回頭我連夜就給你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