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麼時候,結界邊緣聚集了一大批人。
有佝僂脊背的老木匠,有蓬頭垢麵的女漿工,有皮膚黝黑的運沙人,也有穿青圭色外袍的禦獸宗弟子,順聖色祝衣的人……他們站在廢墟裏,和阿玉一樣,怔怔地看著結界外血泊中的鶴與少年。
高空中,血鶴還在成群結隊地撞擊結界。
一聲悶雷般的巨響炸開。
眾人抬頭,就看見三十六柄寒劍飛向四方,一團團黑霧衝天而起,凝聚成一隻一隻半人半鳥的怪妖,落進鶴群裏。他們的氣息比先前要萎靡不少,但是用了什麼辦法,並沒有受到鶴群的攻擊。
婁江劇烈地咳嗽著,一步一退,直退出六七丈,才終於止住身形。
“婁道友,可以了!可以入陣了!”
結界中,鎮守鶴城的禦獸宗長老猛地睜開眼,欣喜地大喊。
青光一閃,婁江臉色蒼白地出現在陣中。
禦獸宗長老站起身,張開雙手,一枚散發幽光的城祝印出現在他手中。隨著這枚城祝印的光芒浮現,鶴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開始隨著一起發出淡淡的光。西洲天寒,冬季無暖地,為了給鶴群提供一個越冬地,禦獸宗將整個鶴城建造成一個巨大的陣法。眼下,這個陣法就將被徹底啟動。
“太乙宗,山海閣,你們自喻奉神君之命行事,原來也不過如此!!!哈哈哈哈哈!”
落到遠處的怪鳥鼓掌大笑。
“妖物!今日爾等就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禦獸宗長老的衣袂被風吹得翻湧起來,他長眉一揚,厲聲痛斥,“老夫定要以爾等之血,來償我鶴城今日之血災!要令爾等之骨,此後萬載,都釘於鶴城之下!便是你們背後的主使者,禦獸宗也定將一力徹查到底,血債血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鳥仰天大笑,“血災?親手釀今天鶴城的血災,那可不是我們!是你們自己!禦獸宗,哈!你們今天倒是知道血債血償了,怎麼以往背信棄義,手段下作時,不知道還有這麼個詞?!”
“妖祟也敢狂言穢耳!”
禦獸宗長老怒叱,一張手,城祝印翻動,數十道幽冷光柱衝天而起。
光柱接二連三地出現,怪鳥的身影炸成一團黑霧,但下一秒就重新出現在另外一個地方,隻是身上的黑霧翻湧得越來越厲害。與它相比,它率領的其他不知來曆的邪祟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不斷地被光柱貫穿,定格在原地。
怪鳥對手下的死活漠不關心,在閃避光柱的間隙,腐爛得隻剩骨頭的頭顱眼窩處暗紅的血光若隱若現。
它將目光投向鹿蕭蕭等人:“哈!你們以為雲鶴發狂是因為被下毒了?”
尖銳短促地笑了一聲,怪鳥一揮翅膀,卷動鶴城裏的地火和黑煙。它就像人吸食巫煙一樣,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一口黑煙。
“多美妙的氣息啊!多清馨的幽玄蘭的花香啊!是,鶴糧裏是摻了其他的東西沒錯,”它桀桀怪笑一聲,笑聲說不出的古怪,“但這幽玄蘭可不是什麼毒!你們這群蠢到可笑的修士!幽玄蘭的作用隻有一個——”
轟隆。
陣光凝成數道白電,縱劈向怪鳥。
怪鳥身形狼狽地急向後退。
結界中,婁江目光一冷,望向主掌城祝印的禦獸宗長老。
“——那就是在地火盛行時,擾亂所有以血締結的契約!”怪鳥的聲音遠遠傳來,它逃到鶴城邊沿,居高臨下地俯瞰整座城和所有躁動發狂的仙鶴,“隻要解開血契,一切立刻平息!就看你們……”
“敢不敢解開!”
…………………………
血。
血飛濺在空中。
枯槁年邁的老人貼著光滑的冰麵向下劃落,還未落到地麵,一道巨大魁梧的身影就攜裹風聲而至,掐著他的脖子,在半空中一個轉身。轟隆巨響中,一片堅硬得足以媲美金屬的古玄冰冰殼被砸出巨大的窟窿。
嘩啦水聲。
皮膚深藍,雙臂和雙腿布滿鱗片的男子躍出水麵,將頭發花白的老人拖出水麵,野獸般怒吼著,舉拳一下一下砸落。骨頭破碎的聲音哢嚓不絕,這位聞名西洲的第一劍聖始終一聲不吭,未出一劍。
“阿河,先停一下。”
一道略帶幾分稚嫩的聲音響起。
魁梧的海妖收拳,憤恨未消地將老者扔了出去,砸進一堆積雪。
叮鈴叮鈴。
銀鈴聲在這西洲古海盡頭響起,空靈得好似從穹頂飄來。
顧輕水咳出一口混雜內髒碎片的血。
銀鈴聲在他身前停了下來。
“是西海海妖的首領?”
顧輕水問。
被喚做“阿河”的海妖捏碎了他的頸骨,連帶聲音變得嘶啞難聽,好似破風箱在扇動。
“禦獸宗的棄子,”西海海妖的首領開口,她說人語的腔調很奇怪,生硬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惡意,“你不是西洲第一劍客麼?你為什麼不拔劍?”
“顧某即來領罪,就不會再出劍。”顧輕水頓了頓,壓下湧到嗓間的血,才複又低低開口,“斬殺石夷一事,是顧某有愧於西海諸妖。無顏拔劍,不配拔劍。”
“嗬。”
西海大妖森寒地笑了一聲。
一隻不屬於人類的,生著青鱗的腳踩上他的腦袋,踩得他在血汙裏側過頭。花白的頭發散在血泊裏,顧輕水奮力地抬起眼,血流進眼睛裏,視線被染得通紅。看清西海諸妖之首的模樣時,顧輕水忽然愣住了。
一位眸赤金的女孩居高臨下地看他。
隻有六七歲的樣子。
他見過類似的眼睛,不,是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一雙赤金色的眼睛……赤金色的眼睛,像兩盞長明的燈,自始至終不曾閉上。那是第一雙死於他劍下,卻不肯熄滅的眼睛,火一樣,望著十二洲的大陸。
顧輕水想起,西海海妖的王族,都是石夷的直係血脈。
“顧輕水,西洲劍聖,禦獸宗的鎮山劍,劍名‘無淵’。”女孩慢慢地念,赤金的眼睛中流出一絲冰冷的,殘忍的譏笑,“他們都說你的劍,不為盛名出劍,不為重利出劍,說你在修道的那一天就發誓,劍下不願有一條冤魂。所以,他們說你的劍其實是無冤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