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動山風(2 / 3)

“什麼真好?”師巫洛銀灰色的眼眸柔和下來,對仇薄燈彎了彎唇角,半問半哄,“能不能告訴我?”

仇薄燈抬頭看他,忽然湊近,與他碰了碰額頭:“因為你入魔了啊……”

你是人間天道,可真好,你早就墜魔了。

所有這人間的苦果,所有這人間的罪孽殺伐,都隻會成為你的刀鋒,多少城池塗炭,多少生靈死生,都不會讓你跟著一起疼痛。

“真好啊。”

你墜魔了,我瘋了。

我們誰也不會再感到疼痛。

真好。

“我還沒見過你這件衣服真正的樣子,”思緒轉瞬間就消失,仇薄燈的注意重新被師巫洛的衣服吸引了,他親昵地抵著師巫洛的額頭,自又長又密的睫毛下看他,“讓我看看。”

“好。”

師巫洛親親他的額頭,站起身,後退一步。

流水般的銀光自他的雙肩向下傾瀉,魔障與血氣隨之退散,天道露出了他真正的衣袍,玄黑的衣衫上,流動著風和雲,奔湧著山和河,日月在他的袍袖上起落,他肩披寥寥星辰,衣綴芸芸燈火。

“你喜歡它嗎?”

仇薄燈跪坐在雲間,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抬頭問師巫洛。

師巫洛看著他的眼睛:“不喜歡。”

——哪怕它象征再多,哪怕它再多引人爭奪。

“我想換掉它。”

仇薄燈與他對視。

師巫洛透過神魂相連的鎖鏈,看見仇薄燈的眼中,他衣上的山河城池,曲線一時正常,一時扭曲成絞殺在一起的線條,那些星光日月,一時璀璨,一時變成流出血色。怔愣片刻,師巫洛才意識到,此時仇薄燈眼中,與現實重疊的虛像是什麼。

——是十二年前,登盡九萬重天階的他。

風吹過衣袖,經年的血滴落。

師巫洛頭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仇薄燈是在在意些什麼。

……第一次複生,引動的三千年晦暗。第二次複生,登盡的九萬重天階,蜿蜒過雲中的鮮血。

……原來,是這樣麼?

這麼多年來,一直後悔自責的,不止他一個。

師巫洛輕輕闔眼,在瘋掉之後,沒了用來偽裝掩蓋的玩笑,他的戀人忽然變得如此簡單好懂……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困住了他的神君,自己令他的神君傷痕累累。可事實上,他的神君也如他一般自責。

如他一般,自罪於己。

溫暖與酸澀在胸間湧動,百味雜陳。

師巫洛忽想起那些看過的話本。

十二年前,被仇薄燈嘲笑過不會寫情詩,不懂風花雪月後,師巫洛向那位說書人,買來所有話本。一輛馬車行駛過湧洲的山川,仇薄燈枕在師巫洛膝上,昏昏沉睡。而師巫洛翻著話本,看筆墨書寫盡的陰差陽錯。

其中有一個話本,在結尾處勸告:世間情愛,多如暗湧,雖微波粼粼,自有可憐可愛。但若不肯坦誠心扉,誠訴憂疑,縱使兩情相悅,亦未免多生節枝,橫增鬱鬱。

當時看不懂的話,今日忽然就知曉了。

師巫洛抬手按住額頭,一時不知自己是喜,亦或者是悲。

說得真對啊。

既然兩心相悅,在想什麼,在害怕什麼,在擔憂什麼,就該同對方直言的……可是那時他們的相逢,總是太過匆匆,而別離卻又總是太過漫長,又哪裏有說清楚的時間和勇氣?以至於直到心思最難猜的一個瘋掉後,另一個才讀懂他的心事。

定了定神,師巫洛鬆開手,走向坐在原處的仇薄燈。

他半跪下來,看著仇薄燈的眼睛,輕聲說:“我也不喜歡這件衣服。”

白發少年的眼睛印出他的身影。

師巫洛伸手,修長的指節輕輕貼上仇薄燈的臉頰,動作輕柔小心,好似在捧起一片雪:“我不想做人間的天道。”

輕微地停頓了一下。

師巫洛慢慢地,緩緩地問:

“等一切都結束,我不做天道,你也不要再做人間的神君,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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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匿蹤,天道墜魔,各不知去向。西洲三十六城妖獸暴動,西海海妖南下,三十六島整兵,禦獸宗十二書莊聯名,發表檄文,聲勢大躁。”

信紙被一隻白白胖胖的手呼啦揉成一團,丟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送信進來的人腦門上。被砸的人一縮脖子,大氣也不敢出,果然下一刻,刻梅鏤彩的髹漆沉碧案被一腳踹翻,陳設無一不精,無一不雅的房間裏跳起來個橫圓豎闊,哪哪都跟“上流風度”扯不上幹係的胖子。

該胖子胖得格外可觀。

別人的胖,大多像是發麵團似的,頂多多幾重下巴,橫幅廣大。他的胖,則是橫豎同寬,前後等長的胖。真真就是,一團滾動的肉山,好發得十分規整,教人覺得往屁股上輕輕踢一腳,又或往肚子輕輕點一下,就能咕嚕咕嚕地滾出去。

放眼十二洲,能胖到這地步的,打燈籠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眼下,這胖子穿一身黑金蛟龍文大袍子,腳踩烏雲金繡靴,腰束兩掌寬的大金帶子,一手叉腰,一腳踩著踢翻的凳子,破口大罵時,中氣十足,聲若洪鍾,船東頭罵街,船西頭就能聽雷,更兼顧罵人的詞彙標新立異,層出不窮。

活脫脫一個市井流氓中的市井流氓,土匪中的土匪。

而被他的罵的人,卻仙風道骨,格外非凡。

分明是西洲山海閣分閣的總執事。

這十二年來,山海閣以一種令人心驚的氣勢,在左梁詩閣主殉道後,不僅沒有衰敗龜縮,還氣吞山河地迅速擴展,枝蔓觸角延伸到十二洲各地,就連最為蠻荒偏僻的南疆,據說都建起了山海閣標誌性的鎏金歇山重殿。至此,山海閣各洲總執事,在各個洲,都稱得上一聲大人物。

但此時此刻,西洲的山海閣總執事被一個胖子噴了滿臉唾沫,卻連聲都不敢出。

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山海閣這些年,分閣遍地,除了明麵上擴張生意以外,最為重要的是組建成了一張消息極為靈通的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