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閬早有準備, 所以在看到滿目的血紅時,並沒有感到驚訝。
想來那些扭曲盤桓的線條,凝結成霜雪的血塊, 應該都是凡人眼中的邪氣。
他當初落入昆侖的時候, 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而白玄用靈氣覆住徐閬的雙眼,他才得以擺脫那些噩夢般的畫麵,然而, 如今的昆侖已成了邪氣肆虐的源頭, 再無法遮蔽。
邪氣對凡人會造成影響嗎?徐閬以前覺得不會, 畢竟凡人體內又沒有靈氣啊。
可當徐閬踏入滿是荒蕪的昆侖,下一刻,邪氣猶如嗅到血腥味的野獸,朝他撲了過來。
他的手握緊匕首, 向後退去, 然而已避無可避,他的背脊已經抵上了那扇緊閉的門。
徐閬清楚, 不能用匕首——這開啟仙界與凡間之門的鑰匙, 如果門再次打開,邪氣順著通道蔓延,在人間的昆侖顯現, 重獲自由, 後果不堪設想, 屆時就不是他可以挽回的了。
冰冷的器物在他手中嗡嗡地震顫,半是興奮,半是恐懼,仿佛也和他一樣, 在猶豫著。
濃重的血腥氣撲麵而來,幾乎要凝成實體,徐閬的神經緊繃,張了張嘴,又閉上,像是想要寬慰自己一般的,掂了掂手中的匕首,抬眼望去,一片蒙蒙的血霧,不見半個人影。
就在此時,他的肩膀處一陣滾燙的熱流滑過,突如其來的灼熱烤得他下意識地躲了躲,片刻後才發覺原來這溫度是出在他自己身上。邪氣霎時間被擊退,金紋構成的屏障嚴嚴實實地將徐閬包裹了進去,忽隱忽現,發出刺啦刺啦的響,好像電流經過時的聲音。
徐閬怔了怔,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拉開衣襟,朝自己的左肩處看去。
在他的肩膀上,赫然顯出他從來都讀不懂的紋路,像月亮,又像狐狸的紋路,是白玄當初自說自話留下的。徐閬那時候不知道這是什麼圖案,還嫌不好看,後來赴宴的時候,經九殿下一說,他才知曉,原來這並非簡簡單單的花紋,而是身為處刑者的,白玄的真名。
徐閬記起,他問過白玄:“這個會消失嗎?”
白玄的回答是:“會,用過一次之後,就會消失。”
徐閬無言地看著那道屏障,像圓潤光滑的珠玉,鍍了一層金光,將所有的邪氣都隔絕在外,時不時有花紋顯現,有弦月,有圓月,有靈動的狐狸,還有他讀不懂的一些梵文。
既然白玄讓他離開昆侖,為何又不取走印記,依舊將它留在了他身上?
既然梁昆吾未曾挽留,將他從昆侖送走,為何又將打開昆侖的鑰匙給了他?
徐閬想不明白,或許也不會想明白了,這些答案,他隻能從當事人的口中知曉。
總而言之,他咬緊了牙關,強忍住內心的酸楚,想,他是一定要見到白玄和梁昆吾。
如果不親口問出來,如果不親耳聽到答案,他後半生都會深陷於無法排遣的苦悶之中。
眼前隻剩下蔓延的血霧,唯一的光亮是那些流竄的金紋,徐閬借著那一星半點兒的光,憑著記憶,磕磕絆絆地往前走去,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清,明明是在往山上走,卻像是在往無盡的深淵墜落,他又驚又懼,背後出了一身的冷汗,卻並未感到半點後悔。
天地間好像隻剩了徐閬一人,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寂感讓他感到心悸,連呼吸都凝滯。
即使有屏障,邪氣中所蘊含的怨恨和痛苦,仍然侵擾了徐閬的心神,他逐漸覺得心跳變得很快,時而記起皇宮內那些瓊樓玉宇,是最精致的鳥籠;時而記起姬王府上下幾百號人被滿門抄斬的景象,血濺得很遠,一直濺到他鞋尖上;時而記起在昆侖山的點點滴滴。
閬風岑的繁花簇錦,玄圃堂永不止息的風雪,昆侖宮滾燙如岩漿的鍛器池。
這些,像是卷軸上的畫,而如今卻被水霧暈染得模糊不清,生了黴斑,融於一片漆黑。
到了後來,徐閬渾渾噩噩的,不是靈魂帶著身體往前走,而是身體牽扯著靈魂往前走,及至懸崖邊,風聲呼嘯,他猛然聽見邪氣中的竊笑,才發覺自己又被逼到了另一條絕路上。
他想往後退,轉頭看去,卻見那些血紅色的霧中,又多了許多盞幽深的燈火。
仔細一看,不是燈火,是一雙雙瞳仁好似繡花針的獸曈,靜靜地,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是了,徐閬知道,昆侖是連通仙界和人間的門,多少墮魔的神仙都想借此逃往人間。
徐閬的思緒轉得飛快,沒過多久就做出了決定,即使將梁昆吾給它的那柄匕首徹底摧毀也好,即使再也回不了人間也好,總歸不能叫這群被侵蝕了心神的神仙拿到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