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頭環顧著這件陌生的屋子,忍不住自嘲了一聲。
她錯過太多了。
她不知道正卿住的地方原來是這個樣子,不知道他認識的新人是誰,不知道他現在晚上會認真吃飯,不知道他……七年來生活的點點滴滴。
顧老夫人眼底劃過一絲悲涼,她轉頭看向顧正卿,恍惚間看到了一個小孩子朝她走來。
她滿心欣喜地伸手去接,卻隻觸摸到一團空氣。
顧正卿見顧老夫人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卻又像沒有在看他,他輕咳了一聲,喚回了顧老夫人的思緒。
顧正卿的語氣輕得像一陣風:“您最近的身體怎麼樣?”
“前一段時間住院了。”顧老夫人看著顧正卿冷淡的神色,欲言又止。
顧正卿語氣客套地說道:“您好好注意身體。”
聽到這句熟悉的話,顧老夫人猛地抬頭看向顧正卿。
隻不過她沒能看到那雙飽含關切的眼睛,她仔細在顧正卿臉上搜尋了一圈,都沒有找到一絲溫柔的情緒。
“你來看過我嗎?”顧老夫人還是把心裏的那句話問了出來。
“抱歉。”顧正卿微微頷首,“最近這段時間太忙了。”
顧老夫人聞言先是呆愣了幾秒,臉色衰敗,身上的精氣神被迅速抽光了,她身體顫抖了幾下,挺直的脊梁彎了,跟之前那個優雅端莊的老婦人判若兩人。
她明白“工作忙”隻是借口。
之前公司遇到過一次大危機,顧正卿忙得好幾天腳不沾地,三天睡了四小時,但還是會抽空來醫院看她,陪她聊天,向主治醫生耐心詢問她的病情。
住院的這半個月,她天天望著門口,期待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但希望一次次撲空。
顧誌雄和江月華,以及顧家的其他人倒是經常來,但她不想見到她們。
她在名門望族中長大,受過專門的培養,後來嫁進顧家,經曆過好幾次沉浮,她最會察言觀色,洞悉人心,隻是看著那些人的眼睛,她就知道所有的關心都是虛偽的,都是有目的。
日日看著這樣的眼睛,她心都涼了。
她這才越發懷念顧正卿那雙幹幹淨淨,沒有絲毫利益糾葛的眼睛,隻是把她當奶奶關心。
她想得晚上睡不著,白天看著門口枯坐一天,但別說是顧正卿的看望,就是一通電話都沒收到。
人靜下來就容易思考過去。
顧老夫人隻是稍微回想了一點,就發現她之前竟然那麼離譜。
她是親眼看著顧正卿長大的。
她雖不滿意顧媽媽這個媳婦,但看過剛出生,軟軟一團的小顧正卿時,心都化了。
後來顧家破產,顧媽媽日夜在外打工,她看著隻有四歲的孫子明明那麼害怕,卻強裝出鎮定懂事的樣子,她心疼得厲害,那是她第一次放下大家閨秀的體麵和尊嚴,拿起髒兮兮的刷碗布,操持起了整個家。
那段時光雖然窮困,但是她灰白枯燥的人生中,最亮的一道色彩。
可不知何時,她又變成了那個隻在乎家族和門麵的顧老夫人,親手把她最愛的孫子越推越遠。
等回過神來時,她身邊隻剩下了這些虛偽,利益熏心的“顧家人”,顧正卿卻不見了身影。
顧老夫人渾濁的老眼湧上潮意。
她看著桌上的保溫桶,像是看著最後一根稻草,伸出手,動作有些抖地打開蓋子,“這是你最喜歡的陽春麵,剛做出來我就放進保溫桶了,應該還熱,你嚐嚐好不好吃……”
當她看到桶裏的陽春麵時,話戛然而止。
顧正卿不用看幾乎就能猜到麵的樣子,他頓了一下,輕聲說道:“麵不能長時間放在湯裏,會坨的。”
就像顧正卿說的那樣,麵像是被泡發了一般,不再根根分明,而是粘成一團,吃進嘴裏估計不用牙碰就會斷掉,口感很差。
顧老夫人呆愣了一會,最後無力地垂下了手。
她失魂落魄的坐在沙發上,一向板正的白發有些淩亂,眼神不似之前那般明亮。
祠堂裏供奉的那尊神佛終於想起自己還是凡身肉胎,還有七情六欲,她重新跌落人間,隻是沒有那雙手接住她了,她重重摔到地上,體會到了不可言喻的疼痛。
顧正卿察覺到顧老夫人精神狀態很不好,他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和顧家斷絕關係,就不會再做多餘的事情了。
顧正卿站起身來,客套又生疏地說道:“顧老夫人雖已出院,但還是要好好注意休息,避免過度奔波勞累。”
顧老夫人聽出話裏逐客令的意思,猛地抬頭看向顧正卿,眼神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顧正卿察覺到了顧老夫人看他的眼神,但依舊繼續說道:“我去打電話,讓司機上來扶你。”
他剛拿出電話,便聽到顧老夫人說道:“不必了,我自己下去。”
說完她站起身來往外走,顧正卿看著顧老夫人的腿腳,猶豫了幾秒,說道:“我送您。”
顧老夫人身形一頓,眼裏重新亮起光。
顧正卿換好衣服,和顧老夫人一起出了門。
他跟著顧老夫人身後,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這樣顧老夫人如果摔倒,他便可以第一時間把她扶住。
兩人坐上電梯。
屏幕上顯示的數字在不斷縮小,在電梯門開之前,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他們剛走出公寓樓大門,司機就迎了上來。
顧正卿見司機來了,點點頭,把顧老夫人交給他。
顧老夫人看著顧正卿臉上淡然梳理的神情,突然意識到是她想錯了。
顧正卿送她下來,隻是處於晚輩的恭敬和禮貌,就算是一個不熟識的老人,他也會送下來的。
顧正卿衝顧老夫人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速度之快,甚至沒有給顧老夫人開口的機會。
顧老夫人下意識往前追了一步,隻是他們兩人之間隔著的天塹鴻溝。
顧老夫人看著顧正卿積的背影,忘記了她一直以來追求的體麵,全身顫抖著,朝顧正卿伸出了手。
隻是她再也抓不住那個繞著她膝邊玩耍的孩童了,也再也抓不住那個在生病時,會照顧她的青年。
她終於,親手弄丟了她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