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大眼睛望著我,直到眼裏的驚訝逐漸被了然取代。“也對,這麼拙劣的謊言,連我自己都說得心虛。”
“我知道你是出於善意。”我歎息。也許早在遭遇那晚的變故前我就已經知道了,隻是一直自欺欺人不肯承認,心甘情願地繼續被她欺騙著。回頭想起,奇怪的地方不隻一處,例如她讓我連續做了好幾個月的冥想更像是在拖延時間,例如當我不斷追問命靈引的各種細節時,她時常無法立刻回答……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需要借口的。她給了我這個借口撐過那段難熬的時光,我應該感謝她。隻是,我沒辦法欺騙自己,當最後一絲殘念也被無情打消時,心中的失落比起一開始什麼都沒有還來得多更多。因為有了希望,所以更加失望。
“我沒你說得那麼好心,我很自私,我為的是我自己。”她揪緊著自己的裙子,不敢與我對視。“唯有給你一個振作的目標,你才能放過自己,放過宗主哥哥,也……放過我。”
“那你被放過了嗎?”
她搖頭。“宗主哥哥知情之後,我知道他很生氣,隻是因為忙著照顧你始終沒有時間跟我發難。起初隻是想編著借口讓你有生存的意誌,我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走到這個地步……隻怕他已經對我失望透頂了吧!”她抬起頭,重新凝視著我。“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盡我所能地彌補我們姊妹倆犯下的錯誤。我知道玉莞的所作所為不可原諒,她會這樣也許是因為我太寵著她,追根究柢一切的過錯都在於我,希望你可以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就當是讓我心裏好受一些!”
“姊,你幹嘛跟這種人低聲下氣?做這件事的人明明是我,你為何……”
“閉嘴!還嫌錯得不夠離譜嗎?”玉蘿板起臉喝斥,打斷了玉莞怒氣騰騰的反對。
我實在無力也無心繼續觀看這場姊妹親情大戲,擺擺手阻止她們。“罷了,事情都發生了,我和孩子最後也都安然無恙,我不想再討論原諒不原諒的話題了。玉蘿,如果你真要補償我,請你幫我一件事,不,就當是我求你的也行!”
玉蘿鄭重地點著頭。“你盡管說,隻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努力去做。”
“我要請你幫助我……離開月家穀。”
她的表情頓時為難了起來。“這個問題我們先前不是談過了嗎?你也知道……”
“不可能!”一個冷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轉頭望過去,月疏桐端著一碗藥站在那裏,因為背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必不會是什麼好臉色。
“你的傷沒好,哪裏都別想去!”他走了過來,語氣一樣堅定不容質疑。從近處看他,才發現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皮下甚至隱約可見淡淡的青色,那是過度勞累的證明。
“那等我傷好了,就能走了嗎?”我平靜地望著他,輕輕地問。
他沒回答,隻是用湯匙攪了攪手上端著的那碗漆黑湯藥。“喝藥了。”
我也不期盼他能給我肯定的答複,不過是隨口問問而已,我知道再跟他糾纏下去結果都會是一樣的。
玉蘿接過他手中的湯藥喂我,我就著她的手,沉默地將苦到難以下咽的藥一口一口地喝下,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喝完了藥,我重新躺下,掖了掖錦被包裹住大半個自己,轉過身去麵朝牆壁。“我累了,想休息,你們都出去吧。”
直到聽見最後一個腳步聲從房間離去後,我才閉上眼,歎了口氣。
本來打算遇見月疏桐時,要好好問他的傷勢如何,傷得重不重?並且要他回去休息,不要因為照顧我弄壞了身體,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我知道他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好,但是他不明白,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在月家穀待下去了。命靈引是不存在的,那我繼續待在這裏,繼續學習巫術還有什麼意義?鳳湘翊終究是回不來的,我的夢也該醒了,我會試著讓自己重新開始,但住在月家穀隻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著我曾有過希望而後又徹底絕望的事實。唯有離開,到一個完全無關的地方去,讓時間慢慢撫愈傷口,我才能真正清醒。
我對鳳湘翊絲絲縷縷的懸念,就好像纏在一起的兩隻風箏,為了讓彼此飛向更遼闊的天空,我隻能狠下心拿起剪刀將糾纏的線剪斷。如果繼續放任它們越纏越緊,最後隻會變成兩隻風箏雙雙墜地,我不能墜地,因為我的那隻風箏上還連著平兒,可剪斷時,又像是剪在自己的心頭肉上,那樣刻骨銘心地疼。
夢醒了,代價是撕裂的痛。
在怨妊之境裏受的傷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之後,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就連身上被花瓣劃出來的傷口在塗抹月家特有的藥膏後也幾乎不見疤痕。所幸平兒仍舊健康地在我的肚子裏成長著,要不然我一輩子都原諒不了玉莞。
雖然傷養好了,我也沒再跟月疏桐提起要離開的事。我知道他不會放我離開,但我有我的計畫,為了完成我的計畫,第一件事要做就是聽話。
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傷患,完全沒有逃跑的打算,仿佛那天開口要玉蘿幫我離開的事從來沒發生過。我乖乖地吃藥,乖乖地休息,後來也主動去找月疏桐化解彼此間突然變得冷硬的氣氛。我吃飯睡覺如常,和他相處談笑也如常,連我自己都要以為我可以就這麼平心靜氣地在月家穀生活一輩子。
終於,在某個和月疏桐一同用晚膳的夜晚,我估算時機也差不多成熟了,便如同聊天般假裝無意地提起一直深埋在我心中的計畫。
“月疏桐,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是什麼?”月疏桐正將我好不容易從碗裏挑出來的芹菜又一根根放回我的碗裏。我不喜歡芹菜那股特殊的氣味,可他卻說芹菜對孕婦好,不準我挑食。他人平時雖然隨意,但在某些時候又莫名的堅持,我隻好不情不願地將討厭的芹菜咽下。每當他看我皺著一張臉時,心情看起來總是特別愉悅,我嚴重懷疑他有喜歡逼人吃討厭食物的心理怪癖。
“我想出穀去走走。”我塞了一大口米飯好掩蓋芹菜難聞的味道,邊咀嚼邊含糊地說。
他的動作頓了一下,複又繼續將芹菜丟回我的碗裏,隻是此刻的臉上已沒有了平時的愉悅,卻也稱不上是生氣。他的臉色淡淡的,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我趕緊補充道:“我隻是在月家穀待了太久,有點悶,也挺懷念外麵的世界。我的傷已經好了,你看我連芹菜都吃了,身體健康的不得了!我不過是想出去散散步,你若不放心的話,可以跟著我一起去。拜托啦!就一天,不,半天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