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隻道張簡之是這天下間,第一老謀深算之人,殊不知相爺人如其名....
簡之簡之,簡而蓋之。
所謂務實,行奸邪之道,那是張簡之的學問,並不是他的為人。
他隻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小老頭兒,一個活在過去,無法釋懷的俗人。
他想後繼有人,可惜一生收徒不慎。
回看老爺子的一生,並未做下什麼大奸大惡之事,卻因為三個弟子背負了半生罵名。
也許,這才是老爺子最在意的東西。
也正因如此,當趙維拜在門下,才讓老爺子看到了希望。否則,也不會如此瘋狂,不管不顧。
此時此刻,沈福海有些心疼相爺,但卻不知如何安慰,因為沒人能夠讓一個年近古稀,生死看淡的老人家放下執念。
而對前的張簡之,也是醉了,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
看了看天色,“你回去吧,且按老夫吩咐行事便可。”
沈福海聽聞,放下酒盞,起身告退。
隻是,沒走幾步,就被張簡之叫住。
“罷了,既然已經多嘴,那便再多說兩句。”
沈福海急忙回身,“相爺還有什麼話?隻管吩咐便是。”
張簡之搖搖頭,“算不得吩咐,隻是...隻是此番需你受累,老夫先道一聲抱歉了。”
沈福海:“......”
直直的看著張簡之半晌,說出一句,“若相爺看得起福海,福海願替相爺赴死!”
“嗬。”張簡之卻是笑了,“受些苦難再所難免,可你卻不能死啊!”
站起身形,看著宗正寺的方向,“你死了,教改就敗了,我那弟子也落不得好,大宋朝...也就沒救了!”
沈福海:”......”
隻見張簡之眼神無比清澈,“這一局,若隻死老夫一人,那便是最好的結局了!”
沈福海:“.....”
沈福海隻覺胸中一口悶氣無處排解,眼圈泛紅,緊咬著牙關,猛地雙膝跪地,給相爺三拜。
“若隻能如此,福海定為相爺披麻戴孝,扶靈送柩!”
張簡之一怔,回頭看著沈福海,笑意卻是漸漸濃鬱。
“也好!老夫無兒無女,正為此發愁,那便...麻煩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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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福海走後,張簡之依舊立於氤氳夜色之中,把目光重新對準宗正寺的方向。
輕抿酒盞,喃喃有聲,“快了...就快了....一定要忍住!一定!!”
念叨一陣,又眼神怪異的看向大理寺那邊。
比起依就伏蟄的趙維,今夜的大理寺才是關鍵。
那裏的呂洪生、王仲林,還有曹慶熏....
而最關鍵的,是呂洪生,他才是這個局裏掌握勝負手的那枚棋子。
是的,呂洪生!
一個大族子弟,家學甚厚,有家族的傳承,也並不愚蠢,更是飽讀詩書的年輕才俊。
這樣一個獨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按理來說會很冷靜的處事。
可是,再冷靜,再有原則的一個人,在相爺的循循善誘之下,也很難不迷失方向。
想想吧...二十出頭,被當朝最有權勢的宰相看重,幾乎是平步青雲,坐到大理寺丞的位置。更被宰相收入門下,有了朝堂上最穩固的靠山。
如今別說同齡學子,就是老一輩的朝官也要讓他三分!
這種突如其來的膨脹和反差,沒有幾個年青人能夠抵擋得住!多多少少會有飄飄然的感覺。
然而,偏偏是呂洪生最膨脹的時候,遇到了大宋幾十年未有的大爭之局。
出現了王曹這樣讓他受盡屈辱,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老臣....
此時此刻,那兩個人就落在他的手裏!這還不算,他的老師,他人生中的貴人、恩人!還一次次的暗示他....
試問,又有幾人不會在今夜做點什麼呢?
看著大理寺方向,相爺依舊自語:“會不會發生點什麼呢?”
說完又覺無趣,自諷搖頭...
“老了就是老了....卻是對自己沒了信心....”
今夜,無外乎兩個結果罷了。
第一,呂洪生年青氣盛,一雪前恥,對王曹二人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
這是最好的結果,兩個當朝侍郎,因無妄之災進了監牢,還出了事兒。那便是一場大地震!足夠拉上所有舊黨一同跳下深淵。
第二,呂洪生是清醒的,相公已經下令放人,再出狠手,那就是自尋死路。
他也許會清楚這一點,所以,如晚不會對二人不利。
但是,相爺有言在先,餓一夜,使些手段羞辱二人。這一點呂洪生一定樂見其成,因為與五曹之間的仇怨已經埋下了。還是因為他是年青人,這個仇他不可能不報!
可是問題又來了!
王曹二人是那麼容易被羞辱的嗎?那麼容易屈服的嗎?
若是如此,張簡之也不會把這兩個人納入大局之中。
相爺了解這兩個人,隻要呂洪生未加死誌,那他就是在自取其辱!
就王曹那個脾氣,那個心性,他們不但不會吃下呂洪生的折辱,反而很有可能讓兩方的仇越結越深!
所以...
相爺其實不用擔心,就算王曹今晚不出事兒,也會繼續在呂洪生的怒火之上添油!
這個機會不成,還有下一個機會,下下個機會....
直到有一次添無可添,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個時候的呂洪生將徹底瘋魔!隨之而來的報複,會把之前的舊賬一次還清!
那將是比當下更為猛烈的反噬...
這便是相爺的手段,操弄人性的手段...
所謂奸學,所謂務實?本質是什麼?
本質便是人性本惡!即使聖人心中也住著猛獸!老爺子這輩子就幹了一件事兒,把人性琢磨透!這世間沒有人比老爺子更懂人性,更用利用人性!
這世道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是非善惡隻在一念之間。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選擇權在呂洪生自己。卻是不知他要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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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監牢。
呂洪生並未入內,而是搬了把交椅,麵前擺著桌案筆墨,坐在牢前的空場上。
此時正悠閑的靠在椅背上,仰麵朝天欣賞氤氳夜空....
而牢房之內,王曹二人中氣十足的喝罵就從來沒停過。
呂洪生也不在意,反而有些受用。是的,他喜歡這種感覺....此情此景,讓他有種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是張開的錯覺。
這一刻的他徹底沒了在張簡之麵前的乖巧聽話,眉眼之中更有幾分詭異的媚態與跋扈:“恬淡....安逸....好生快活....”聽得周遭衙役毛骨悚然!!
“咯咯咯....”呂洪生突然笑了,“爾等怕什麼?本官說錯了嗎?確實很安逸啊。”
回頭看著眾人:“想想數日前那二人何等威風?當殿辱罵呂家,無人敢應一句。”
“現在呢....現在卻成了本官的階下之囚,生死都在本官一念之間,多有趣?多有趣!?”
“從前怎樣羞辱本官,現在就要怎樣還回去....真乃人生一大快事!”
衙役們不敢回應,隻得陪笑道:“誰言非是如此?這二人也是豬油蒙了心智,竟與我家寺丞為惡,真是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