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光暗淡, 暝雲低壓。
殷長夏穿著民國製式的長衫,白底的布料,殷紅的盤扣, 下擺用冷硬的線條繡著鏤空的紅蓮。
他的麵頰上還戴著猙獰的麵具, 以彩繪將麵具勾塗。
纖細、粗獷,兩種完全不同的美感,在他身上交織著。
微風細雨之下, 吹得雨絲傾斜,而他細碎稠羽的黑發清揚。
這一幕不光是震撼人心的美,亦有走鋼絲般的驚悚。
隻因他的腳下還踩著一隻惡鬼。
周圍的抽氣聲變得更大。
那是一場屬於玩家的狂歡,眾人望向殷長夏的目光皆是熱烈,仿佛是在看什麼救世主那樣。
越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有實力的人就越是受到推崇。
若是平日,隻怕不會有這樣的表現。
這也許是吊橋反應。
“大佬,快殺了它!”
“那些惡鬼害死了那麼多玩家,現在又想把深淵區進一步擴大,壓縮我們的生存空間。再不動手,它們隻怕會更加肆意妄為。”
“有大佬在這兒, 它們保準兒無法得逞!”
殷長夏垂著眸,眼睫處灑下大片陰影, 冷色調的肌膚上沾染了幾滴鮮血,將他身上的羸弱衝淡。
沒打算救九區, 不過有事找裴錚。
這些惡鬼擋路了。
殷長夏放開了腳, 表情無悲無喜的看向這隻惡鬼:“想死還是想活?”
這話太囂張了。
惡鬼全身都被雨水浸沒,身上尤其是關節, 長出了大片的綠毛。
惡鬼朝著殷長夏低吼了起來:“混蛋!”
他生前失去了自己的掌控權, 原以為付出了這麼多終於不會被拋下了, 卻還是被主人丟到了十區,讓他自生自滅。
十區太多他這樣的人了。
原本是玩家,而後變成了惡鬼,終日惶惶,遊蕩在十區當中。
殷長夏:“看來是想死?”
惡鬼發現自己身上的綠毛越長越多,直至要蔓延至全身,眼底終於有了一絲害怕。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明白,自己是來殺人的,是來恐嚇別人的。
怎麼眼前的玩家,比他的行徑還要可惡?
到底誰才是反派?
殷長夏:“還知道畏懼,看來我眼光不差,你比上麵那些懂事知趣兒。”
惡鬼:“……”
他抬眸朝著上方望去,發現自己的鬼同伴們,已經不知跑到了何處。
這群貪生怕死的家夥!
殷長夏:“交代給你一個任務,去找時鈞傳話,就說——”
惡鬼憤怒的掙紮,已經毫無理智,竟然當著殷長夏的麵兒,想要上唐啟澤的身。
誰讓他看著陰氣最重!
陳可天嚇得麵如白紙,推了唐啟澤一把:“喂!快跑啊!”
殷長夏表情黑沉,一雙如綴晨露的黑眸,緊盯著那隻惡鬼:“本想給你一個機會,現在可是你自己不珍惜。”
他去十區需要選出向導。
現在看來不必了。
一團黑霧從殷長夏的影子裏緩緩飄出,很快便聚集成形,身影如映在水中的圓月,顯得虛浮而不真實。
那團黑霧把惡鬼給圍了起來,宛如一根束縛他的繩索,將惡鬼牢牢套緊。
惡鬼回過頭,鬼音重重的喊:“誰在阻撓我?”
徐默是b級場的boss,威壓不比在遊戲裏。
他現在能夠偶爾跟著自己,也無非是托了凶宅的福,幾個小時之後還是得回到遊戲的。
就連夏予瀾這樣的半鬼王,也無法在家園現身。倘若不是宗曇吃下了陰菇,得到了夏予瀾大半鬼力,也無法在家園裏行動自如。
當惡鬼在看到徐默的那一瞬間,表情裝滿了驚嚇:“你、你怎麼……”
怎麼會聽一個玩家的命令嗎?
徐默明白他想問什麼。
惡鬼選中唐啟澤,無非也是做了當初奪走了他掌控權的人一樣的事,他們之間並無任何區別。
徐默伸出手,地上便有數隻鬼爪露出,紛紛拽住了惡鬼的身體。
他是由百隻鬼魂所組成,這樣簡單的招式自然能夠使出。
[我……]
徐默語氣虛弱,仍然想為自己爭取一把,[我想去。]
被地上的鬼手捂住嘴唇的惡鬼:“……”
你們有毒?
不殺殷長夏也就罷了,竟然還這麼小心翼翼的爭取辦事?
殷長夏:[好啊,你們一起去,你的鬼核不是缺了一塊嗎?]
惡鬼殺了這麼多人,遍地都是玩家屍骸,殷長夏也沒什麼顧慮了。
“誰有通訊道具?”
人群裏一個玩家連忙跌跌撞撞的趕來:“我、我有!”
殷長夏:“借我用用?”
那人宛如獲得了什麼榮幸一般,連忙攤平了手掌,將通訊道具放在中間:“請。”
人群裏的玩家麵帶嫉妒,恨自己怎麼回答晚了一步。
如果殷長夏同意參加特殊遊戲,那他極大可能在幾個月之後成為a級玩家。
能在未來的a級玩家麵前刷臉,這樣的好事怎麼能放過!
“去吧,時鈞應該離這裏不算太遠。”
殷長夏將通訊道具丟給了徐默,語氣稍冷,“順道把他帶走。”
徐默再度看向惡鬼,便宛如一塊可口的小甜糕。
一道黑霧裹挾著他,橫衝直撞的向著時鈞的方向而去。
霧團在上空彙聚,便猶如一朵飄來的烏雲。
數十米遠的時鈞根本就沒想過會出現這麼大的紕漏,額間汗水涔涔,做出攻擊的姿態對準了前方的怪物。
再這樣下去,自己連動都沒辦法動,體力都要被耗盡,更別提去找出九區變成這樣的原因了。
他是由薄臨鋒一手提拔,又頭一回遇上這樣的大事,自然想做出點兒成績,好在薄臨鋒那裏露露臉。
更深層次的原因,卻是時瑤!
他成為a級玩家了,得讓時瑤好生看看。
不再是他如沼澤裏的青蛙,仰視著上空飛鳥一樣的時瑤。
這立場應該反著來!
時鈞心沉到了穀底,拿出了自己的載物。
那是一把紅色油紙傘,撐開的瞬間,傘骨便長出一根根的骨刺,屬於傘的溫婉全然消失。撐開的同時,在傘的陰影裏麵,竟然開始下起了血雨。
那些血雨如針,刺向了下方。
玩家們還躲在一旁,不斷渴求著時鈞能贏下這場對戰。
那東西真是太古怪了,人那麼高,卻像蟬一樣,後方是蟬的翅膀,煽動時還能看到裏麵的鬼麵。
“啊,那是人骨紅雨傘,之前我在載物登記大廳看見過,沒想到這是時鈞的載物!”
“什麼人骨紅雨傘?”
“我之前曾經研究過,畢竟上了載物登記大廳的新入載物榜單。人骨紅雨傘是攻擊類載物,傘撐是由白骨所製,總共有24根,骨頭越多,攻擊性就越強。你們看看……時鈞一共收集了多少?”
時鈞正處於對戰之中,再加上夜雨昏晦,根本無法數清楚。
隻不過……
一想起那個數字,眾人的表情便隻剩下驚悚。
太可怕了。
這麼多的傘撐,都是用人骨所製成的嗎?
眾人完全不敢出去,身體藏匿於小巷亦或建築之中,紛紛屏住了呼吸,觀看著這次的對戰。
那隻鬼物儼然和十區出來的惡鬼們不太一樣,更通人性,更具智慧。
就連a級玩家的時鈞都對付起來這麼困難,更別提他們這些小嘍囉了。
時鈞:“你到底是什麼東西!誰指使你來的!?”
蟬人歪著頭,像是沒聽懂時鈞的意思。
不過時鈞擋路,它自然要清除障礙。
饒是有人骨紅紙傘的載物困住,蟬人也飛快散去。原來他的身體全都是一隻隻鬼蟬組成,那些鬼蟬飛出紅紙傘範圍後,便再度凝結了出一個人身。
時鈞一時不慎,被它所留下的幾隻鬼蟬弄傷了臉。
詛咒侵染了進來,令時鈞的麵頰都生出一團髒汙。
看見這一幕,躲避在暗處的玩家更是心驚膽顫——
“糟糕了,該死的鬼物,這是暗算!”
“a級玩家都拿他沒轍……”
“時鈞到底才升為a級玩家,臨戰經驗不如其他人,為什麼薄大佬要派時鈞過來?”
他們原本就消極,時鈞的不慎受到詛咒侵染,令他們連最後的一絲希望都湮滅了。
“吵死了。”
時鈞冷著臉,稚嫩的麵頰多了幾分凶狠。
往年那些大人就是這樣,他隻不過反應比時瑤慢一點,學得比時瑤差一點,就要被他們議論紛紛,猶如蒼蠅一樣在他的耳朵裏唱衰。
時鈞將人骨紅紙傘合攏,純粹將它作為武器擊打而去。
傘頭是彎曲的骨刺,竟然在此刻旋轉了起來,極快的消滅了那些鬼蟬。
真難應付。
不過這些人更討厭!
地上全是鬼蟬的屍體,時鈞咕嚕咕嚕灌下了藥水,暫時抵抗住了詛咒。
危機關頭,他開啟了狂氣狀態。
時鈞露出幾分興奮,隻要一想到時瑤就在九區,甚至有可能注視他的時候,時鈞手裏的動作便帶上了嗜血和狠厲。
他不介意露出自己真正的樣子了。
那時瑤呢?
她看見了嗎?
蟬人縱然怪異,也被時鈞這毫無章法的攻擊給震懾,化作無數蟬群飛舞於空中,黑壓壓的一片掃過,竟然像是蝗蟲過境。
它將目標對準了其他玩家,打算利用遊戲漏洞,早早殺了他們,幫助主人完成心願。
“別過來。”
“這些怪物好可怕,遊戲裏根本沒見過這樣的鬼物。”
“滾開,啊啊啊!”
那些鬼蟬趴在了玩家們的身上,令他們感受到毛骨悚然,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破開肌膚。
一隻鬼蟬甚至趴在了其中某個玩家的動脈血管上,他嚇得完全不動了,眼睛瞪得宛如銅鈴大小,半跪的姿勢如雕像一樣。
“呼——呼——”
劇烈的喘息,宛如老牛犁地。
時鈞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用載物攻擊的時候,根本就不在乎這些玩家的死活:“別擋路,哼……耽擱我玩。”
鬼蟬的確被消滅了,而那名玩家的脖頸也被傷到。
他死死的捂住了脖頸,不斷有鮮血從指縫之中滲出,疼得直抽氣。
還是其他玩家連忙趕過來,給他喂下了治療藥水,才讓他的症狀有所減輕。
這個時候,他們才明白,那些高位玩家究竟是什麼想法。
一時間所有人的心裏都悲苦至極,高位玩家明明擁有實力,卻不肯救他們,反倒在這段時間一直在擴充a級玩家數量。
薄臨鋒到底什麼意思?
鬼蟬被時鈞的攻擊所刺激,攻擊路線也變得多種多樣。那些組成他身體的鬼蟬,很快便被分散,想要分批圍攻時鈞。
時鈞:“嘻,別跑啊,我們一起來玩。”
人骨紅紙傘所到之處,便隻剩下鬼蟬被絞碎的屍體。它們被五馬分屍,在地上抽搐著,絲線一樣的蟲腳抖動著,漸漸沒了生機。
眾玩家:“……”
遊戲大廳的紅綠對比,已經抵達危險範圍。
[1013:1012。]
已經隻差最後一人了,九區就要徹底淪陷,時鈞是開啟狂氣狀態了嗎?為什麼無動於衷?
時鈞:“那個?得下降到1000,九區才會出事,這不是還沒到嗎?”
眾人心裏咯噔,剛才還小瞧著時鈞,如今完全不敢生出類似的情緒了。
a級玩家就是a級玩家。
就連那位在這次a級玩家會議當中推舉出來的人,也不可以小覷。
鬼蟬再次襲來,這次大批的趴在了他的身上。
方才那位受傷的玩家以為自己便要淪為一團碎肉,畢竟時鈞又完全不顧他的性命。
痛苦、不甘、絕望……如沸騰的水一樣在心裏蔓延。可他卻如此弱小,像是一隻無法反抗大象的螞蟻。
他閉上了眼,發出了破碎的聲音:“嗚……”
下一秒,便有黑霧席卷而來,氣勢霸道。
“是鬼物!”
“他們竟然來這邊了?”
“該死,九區果然要撐不下去了,那倒不如大家一起去死!”
所有人都情緒都瀕臨崩潰,眼睛所及皆是一片煉獄。
直至模糊的人影展現出來,在看到他的時候,鬼蟬竟然全都悄然退縮,隱匿在廢墟裏麵,像是不想被他發現一樣。
時鈞:“誰!?”
徐默的身影顯現得更加清晰,掃視著這裏的玩家,他也是頭一次回家園。不過中間相隔並不算太遠,殷長夏和時鈞這裏的玩家,可一個天一個地。
那邊覺得自己終於等到了救世主,像是信徒,無比虔誠的仰望;
這邊宛如人間煉獄,人人都以爛為爛,要拉別人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