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們在光柱吞噬半個十區之前, 抵達了黑鐵列車的分界線處。
殷長夏渾身僵硬,連忙看向了那邊。
這五百年的恩怨,大約是真是落幕了。
光柱吸食著江聽雲的身體, 紅綢下落的速度還在不停增加。它們像是餓殍遇到了美味的吃食, 明目張膽的纏上了江聽雲的身體。
在家園遊戲化之前,‘它們’還有所遮掩, 現在卻是肆無忌憚了。
殷長夏記得, 頭一回見到江聽雲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白紗覆身。
他被牢牢束縛,身體的每一寸都被纏住, 不得掙脫。
殷長夏眼眶濕熱,聲音也變得嘶啞:“放開他!”
那些紅綢又怎會通人性?
它們將江聽雲纏得更緊, 逐漸覆上了他的全身, 四肢、胸膛、頭顱, 直到包裹得完全沒有縫隙。
“江聽雲,你睜開眼啊。”
“你不是以自食的代價,也要恢複鬼力, 想要掙脫那些束縛你的白紗嗎?為什麼要放任自己, 再一次……再一次遭受這種痛苦。”
說到最後,殷長夏的聲音竟有了顫抖。
然而這樣的呼喊, 隻是徒然。
所有的崩塌都那麼悄然無聲,原本殘破的房屋,都塌向了那個無底深坑之下。還有一些房梁都斷掉了一半, 木材不停的往深坑砸落。
殷長夏漸漸看不到江聽雲了, 不知道他要跌落到哪裏, 隻剩下無數紅綢向他飛去的畫麵。
藺明繁捏白了手, 心頭仿佛壓了一塊重石。
藺明繁明白殷長夏的心情, 若是真的要死,也請讓他自由一些。
隻是藺明繁不得不硬著心腸,去提醒殷長夏,那個自己的掌控者。
“現在十區的樣子很奇怪,一半都被吞掉了。光柱之下就是萬丈深淵,家園正在一點點消失,你千萬不能過去!”
宗曇:“……”
宗曇還抱著殷長夏,下顎的力道發緊,強忍著什麼情緒。
“別看了。”
“何必要直視痛苦?”
“再看下去,隻是給自己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罷了。”
殷長夏搖頭,始終佇立於崩塌之下,靜靜注視著那邊的光柱。
那些過於絢麗的光灑在殷長夏的身上,令他有種不真實的虛幻感,仿佛腳底這些讓人無法抓住的雲海。
“我說過,哪怕是歇斯揭底,我也會接受。”
殷長夏聲音裏帶上了濃濃的鼻音,“就當是夏家欠他的吧。”
宗曇:“……”
殷長夏仍仰著頭注視著那邊,眼前模糊一片,盈滿了淚花:“那些痛苦、悲哀、不正常,我全都接受。”
他仿佛是在擁抱一個殘破的靈魂。
真是奇怪。
宗曇確定自己恨江聽雲當年泄露他的行蹤,才讓他受到了那些苦痛。
但殷長夏的這些話,何嚐沒有砸在他的心頭?
他和江聽雲是一樣的啊。
若非沒有喜歡殷長夏,江聽雲便是另一個他。
當年他被夏家的人推入凶棺,在裏麵飽受折磨,那些經曆就像是附骨之疽,永遠無法忘記。
但在他變成鬼王時,卻是由殷長夏親手開的棺。
那對他意義非常。
這份陳年的痛苦,早在那個瞬間,便得到了救贖。
他的堅硬也被砸得稀巴爛。
“江聽雲……比我先一步來到夏家。”
宗曇心裏多了分釋然,開始靜靜講述起了當年,那個他不願回憶、提起的當年。
“他自小就討巧賣乖,是因為從小的經曆告訴他,永遠要保證自己的利用價值,否則很快便會被拋棄。”
“我是被母親帶到了夏家,他卻是親手把自己給賣了。”
“現在想想看,並不是他沒有羞恥心。”
“他的出身並不算好,一年中有大半年癡傻,可和一年中有大半年瘋癲的處境完全不同。”
“被人懼怕,和被人欺淩。”
“人人都可以踐踏他,以他癡傻的模樣取樂嘲笑。最痛苦的並不是一直癡傻,不知世事,而是時不時清醒過來。”
“我尚有一事記得清晰,當初在學堂的時候,江聽雲突然發病,被一幫人欺辱著推入了大雨的泥濘裏。他清醒過來後卻隻是笑笑,說在夏家外麵的日子,被推入糞坑都是有的,淤泥算什麼?”
在宗曇的敘說之下,殷長夏才神色恍惚的將注意力放到了這邊。
宗曇沒有再繼續緊緊抱著他,反倒鬆開了手。
剛才用手臂箍住他的動作,大約是害怕他衝進光柱裏吧。
宗曇難得說這樣多的話,往日裏他連自己的事,都懶得解釋那麼多,更別提去說別人的事了。
“夏家教他何為自尊、何為人格、何為溫暖。”
“哪怕這一切,全都有目的性,但在那種處境之下,根本不可能舍去。”
“他隻會讓自己變得更加具有利用價值,好讓這份溫暖能夠存在得久一些。”
“我們是恨夏家的。”
“可若不是夏家,一年內有大半時間,不是發瘋便是癡傻,那樣的人生又會好到哪裏去?”
也正是這種愛恨交織,才會比一般的恨來得更加綿長。
可悲的是,摧垮江聽雲的不是恨,而是他人的善意和溫柔。
殷長夏的眼淚快要奪眶而出,明白了江聽雲平靜之下的潰爛和激烈:“原來是這樣……”
進入光柱的那些紅綢,將江聽雲的身體一點點勒緊,讓他完全不成人形。
他是由蜘蛛組合而成的,身體自然四分五裂。
最後竟然真的什麼也不留下。
殷長夏捏白了手,怔怔的看向了那邊,被對方這一行為所激怒。
想做什麼?
吃下江聽雲嗎?
在所有人都全神貫注的觀察著光柱和紅綢時,樊野從斷裂的深坑裏爬了起來,手裏還拽著一根極細的蜘蛛絲。
“想拿走老子的怨狐眼,江聽雲你做夢!”
樊野難得爆了粗口。
殷長夏立在原地,腦子嗡了一聲,趕忙走了過去。
殷長夏將樊野拽起,自然而然的接過了他手中的蜘蛛絲:“你是怎麼拿到的!?”
殷長夏拽起那根蜘蛛絲,仿佛是江聽雲對人世的唯一牽連。
樊野:“不拿回怨狐眼,我怎麼甘心?”
當然是想撿漏。
他說得如此直白,殷長夏當然聽明白了。
殷長夏閉上了雙眼,低笑了兩聲,聲音融化在夜風裏。
片刻之後,他仿佛做出了什麼重大決定:“拉!”
江聽雲的身體浮在半空,被光柱侵染著。再隔不久,他將要完全被那東西給吃下去了。
藺明繁驚詫:“你瘋了,竟然還想救他?”
殷長夏厲聲道:“他的過錯,該由我來判,被那些東西吃了算什麼!”
什麼吃了?
藺明繁朝著那邊望了過去,才瞧見被光柱所照耀的江聽雲,正在緩緩往上走,不知要被吸到何方,再度出現在了眾人的麵前。
而光柱竟然在跟殷長夏搶人似的,非要把江聽雲搶走。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藺明繁朝四周望去,眼前一陣虛晃,才發現自從家園遊戲化過後,光柱收割著玩家的屍體,而那些紅綢就迫不及待的湊上來了。
他抬眼朝著黑暗的天空望去,沒有月亮便無法看清最上方是什麼。
但最上麵,懸掛紅綢的盡頭,一定有古怪!
藺明繁敏銳的嗅到了這其中的問題,趕忙幫殷長夏一起拽住了蜘蛛絲。
“家園……家園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藺明繁的臉上滿是悲戚。
宗曇隻是這樣看著,並未去幫忙。
手心合攏,又伸開,再度合攏,又一次伸開。
最可悲的便是,他們全都變成了厲鬼,恨與不恨已經無法被判定,要麼就像他這樣突破重重阻礙,忍著恨意去愛。要麼就如江聽雲一樣,轟轟烈烈的自毀。
那麼多年的恨,他放下了嗎?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