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緩了一緩，麵色稍安，又盈盈帶起笑意。
衛道並不覺得好像哪裏變好了，之前醫生罵他的時候，說話間也是笑著的。
他還是低著頭。
醫生拉著他的手，一點一點輕輕按他的手指皮下的骨頭，不帶狎昵的意思，倒仿佛十分珍惜，捧著一隻通體雪白的手，好似捧著一隻珍貴匣子，別人若見了隻覺日月無光，必要買櫝還珠，他見了，就意圖永久珍藏起來，又不忍心，這樣的好東西，一人藏著，便是明珠也蒙塵。
他正是不忍心，猶豫多少時候，這才要展出了，自覺是拋棄，即是愧，又是憤，鬱躁不肯靜坐，以為終究是自尋煩惱，更添一層難忍的苦。
愧就愧在慚愧難當，反思也知道自己對此物不好，強行要求一個答案，也就是自己安慰自己，其實之後如何，並不能知曉。憤就憤在怒憤難止，總是忍不住遷怒，知道今日之事錯不在此物，心裏卻忍不住想，這東西但凡壞上一點，美玉有瑕而瑕不掩瑜，他也必然不會輕易拋卻，若真那般如此，這寶物便永久隻在他眼前，供他取樂玩耍也是他的，不必拿出去，也不會因此心生愧意，也更不用擔憂明珠蒙塵，以至自己不堪稱起伯樂之名。
可惜，世事不如人意，天意也。
醫生歎了一口氣，麵上依舊笑道：“我再說一句，你不要生氣。”
他的態度軟化太多了，自己意識到也一時沒法解決，便放任自流，再不多管，倒顯出一二分的呆性癡情來，自己稍想，覺得肆無忌憚了些，歎息一回，再見了人，反而更多了一層忍痛之意。
衛道看他這樣，竟有些怯怯，低聲應了，也不多說。
醫生不喜歡語重心長的語氣，想了想，似悲似喜笑道：“人類嘴上說得好聽，你不要信他們的話，俞任喜歡他們，說的話難免偏頗，人人平等都是謊話，懂麼？便是有再說一回，什麼人格平等也全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更可笑至極的，不許信一點，我惡心透了他們了，你別變成他們的樣子，千萬不要。我……”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正在話頭，止住半晌，盯著衛道說：“我等你哪天回來，或者死在外頭，永遠不要回來了，那才好。”
他的情緒似乎好起來了，嘻嘻笑道：“你要是變成他們那樣，我非要殺了你不可，再有，你出去了，別背著我說壞話，我未必不能聽見哦。”
衛道揚起與他極為相似的模樣笑道：“我知道了，老師。”
醫生看著他的笑臉，看了好長時間，眉間一動，似乎要皺眉，然而沒有，慢慢笑道：“那就說定了。”
衛道點了點頭。
然後，醫生讓衛道推著他進了某一個房間，反手給衛道推了一針，低聲道：“你可不是什麼人類，別與他們為伍。”
他說了好幾次。
衛道迷迷糊糊耷拉著眼皮子，望著他，又迅速陷入打瞌睡的狀態，痛感十分清晰，醒不過來依舊醒不過來。
醫生直接用最簡單的辦法給衛道取了頭上身後的東西，又給他灌了一瓶小小的藥水，奶油白閃著點亮光，仿佛裝了撒了珍珠粉的魚鱗。
衛道的傷口迅速愈合。
他還是不能行動，四肢百骸卻痛起來，許多隻小蟲在鑽來鑽去啃食似的。
他一下就想到了夢中的凶犬，那還是幹脆利落的鯨吞，現在就是漫長的蠶食。
幹嘔的反應湧了上來。
他的身體隻能平平躺在板子上。
眼睛閉上又努力睜開，勉強透過極朦朧模糊的顏色形狀分辨出醫生的位置，半個字也不能發音。
他倒真像鹹魚了。
或者說——
“你怎麼還像深潛者呢？這可不好。”
醫生按住刀喃喃道。
他的神誌似乎不甚清楚了，又低聲問：“你說，我招待你這段日子，要取點什麼作為代價呢？”
他低著頭，俯下身來，將刀刃按在衛道的右手食指第一節骨頭上：“我原想要你一隻手，怕你不同意，我就想，要不還是要一根手指頭，可是你這麼好看的手，少了一根，我都心疼，更不願意叫別人看輕了你去，我就想，還是隻取你一節的骨頭吧。你覺得，怎麼樣？”
他說話的速度很慢，手下的刀刃漸漸劃開皮膚，銀白的刀身兩邊，滲出血珠來，那點歡迎式的珠子很快就變成指橙翻開外皮後的熱情，密密麻麻，擁擠著刀片，樂於沾染，偏那刀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竟一點血都沁不進去。㊣ωWW.メ伍2⓪メＳ.С○м҈
他抬眼看向衛道的眼睛，在身體不能動彈的前提下，衛道當然隻能用眼神傳遞情緒，醫生是很清楚這一點的，他以為自己會看見衛道驚恐退卻甚至哀求的眼神，沒想到，衛道直愣愣看著他，發現對視，還眨了眨眼，他是很痛的，兩隻眼睛不可避□□出許多生理性的淚水，這個並不需要活動，他的兩隻眼睛都在流淚，眼神卻不是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