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逸園位於洛陽城百裏外,隱於密林之後,三麵被群山所抱,隻西麵有一個巨型湖泊,乃是一處極隱秘的所在。它本是天成皇帝李嗣源的避暑行宮,半年前確信人皇王耶律倍將要南下後,為顯至誠,由宰相任圜親自監督秘密施工,除了將原有的主殿樂園宮修繕一新外,還擴建了甘泉、延春兩個偏殿,更有無數奇珍異寶、古玩字畫被引入園。
耶律倍一行入園後,桑措便帶領著侍衛們巡檢四處,而其餘眾人在內侍宮女的引導下各自安頓。
在體元齋簡單地用了些王子妃親自做的糕點後,耶律倍溫聲對端坐在對側的妻子說道:“毓淑,你早些休息吧,我還要和大家商議些事情。”
“公子萬金之軀,也請早些回來休息。”無論他的地位如何變化,她依然保留著最初對他的稱呼,沒有多餘的話語,她起身,蓮步輕移,婢女秋蝶和小玉緊跟著她,三人緩緩轉入後堂。那是父皇耶律阿保機為他指配的佳偶,父皇的眼光確實獨到,溫良淑德、恭儉慈讓自不必說,光是她的突厥貴族血統就已經為自己在這些年裏帶來了許多政治上的優勢。
耶律倍滿眼柔情地看著這個從十年前就開始陪伴著他的皎潔璧人的背影良久,直到被錦壁阻斷了視線後方才起身,但就在推門的一刹那,他明白無誤地意識到自己還關注著另一個女人的背影,那是個陪伴了他更久的女子啊。終究還是忘不掉麼?耶律倍帶點氣餒,向遊廊深處走去。一路上,他不時能夠撞見打著燈籠守夜的南朝侍從向他行禮。
他走到一半的時候,碰巧獨孤奉孝從另一側走來,兩人便同行而去。到竹海院門口後發現,鳶戈和桑措早已在了。少年武士還是一身黃衫,正有些不耐煩地來回踱步,而桑措則與侍衛們交談著什麼。見到他倆到了以後,四人便一同登上了院內的觀音閣二樓。
這座樓閣是桑措精心遴選後決定的議事之處,四麵環竹,曲徑通幽,侍衛們在周遭把守,外人決計難以偷聽。整個觀音閣都以堅硬的楠竹搭建,閣內裝潢也以竹製品居多,考究而不失素雅高潔:五人一套的家具占據了二樓房內的大部分空間——苦慈竹編的坐墊和靠墊各一個、一張湘妃竹製的酒案、一隻人麵竹做的竹杯——隻主案的長度要超出四張客案許多——這些家具上都刻著繁複的花紋,但具體紋路卻不盡相同。竹板牆上除了掛著幾隻墨竹笛外,還有幾幅水墨立軸,年代久遠,紙麵都發黃了,韻味凸顯。房間的西北角裏立了一個由水竹做的支架,上麵擺了幾盆異常罕見的凝波竹,已開紅花,狀似石榴。
一進房內,竹香濃鬱,東西兩邊的小窗一開,竹間清風便相對穿行而過,眾人頓覺心曠神怡。
四人分賓主坐定後,憋了一路的鳶戈終於控製不住自己地大聲質問起來:“奉孝,你為什麼要向主人獻這‘假死之計’,讓我們離開契丹來到這裏?還有,龍胤、睡虎、韶澈呢,他們怎麼沒來?”
鳶戈本來正在鬼武穴地潛心修習,兩個月前龍胤突然前來並交給他一個褐色瓷瓶,讓他一個月後入地宮用其中藥丸將人皇王喚醒,然後隨同南下貼身保護。因事務繁多,龍胤在交代了整件事的大體框架後,便趕忙離去,而這一路上大家又忙於隱蔽行蹤、加緊趕路,無甚空暇,所以對於整件事情的細節他到現在還不甚明了。
“鳶戈莫急,且聽我慢慢道來。”獨孤奉孝此刻剛剛沐浴完畢,神清氣爽,心緒頗佳。他坐在耶律倍右側上桌,坐姿極為散漫,腰間枕著靠墊,雙手反撐,將一條腿彎曲著拱起,另一條則筆直地伸著,歪著頭對坐在下桌的鳶戈繼續道,“自述律平逐我出境後,殿下便派龍胤負責聯絡,與我互通消息。耶律堯骨登基之時,我就料定殿下處境日險一日,便開始著手為殿下謀一萬全之策。殿下性情仁慈,必不願以兵戈爭帝位,何況南朝李嗣源虎視眈眈,起兵討伐確實也不是上善之策。”獨孤奉孝指點江山、運籌帷幄、侃侃而談,“況且殿下自己也有行春秋晉文公重耳舊事之願——亡於內而安於外,到南朝避禍,等待時機,以圖再起,與我是一拍即合,於是就布了這‘假死局’。”
坐在上首的白衣皇子點頭默認。
“我是看著少主長大的,少主確實是太仁慈了一點。”桑措按著契丹人的習慣,盤腿坐在耶律倍左側,語音深沉,話帶疑慮,“不過奉孝,設一個‘假死局’,離開契丹到這裏來卻也著實是一招險棋,畢竟兩國之間積怨太多。”
“看似險,實則安。積怨既多,便圖報複,更兼李嗣源雄才,有一統天下之心,一來二去,他何其需要殿下。”獨孤奉孝一邊說著,一邊自顧自地直起身,將隨身攜帶的酒葫蘆裏的“竹葉青”倒入麵前的竹杯,先看了看,繼而聞了聞,最後才飲了一口,歎道:“飲酒果真須得講究酒具,這竹葉青倒到上好的竹杯中,既添酒色,又增酒香。”複飲一口後,接著剛才的話又道,“一則他可從殿下口中了解契丹的軍政機密,二則可以以殿下之名為之後舉兵北犯尋找理由,三則可在擊破契丹後,借殿下之力,統治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