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雨忽然停了,任彥俊和秋蝶像被澄清的晚風引誘了一般地出了任府。一路上黑衣青年一改往日的拘謹,活泛了許多,在朱雀街街尾看到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時,他竟買下了一整垛,也不管秋蝶吃不吃得完。
其實這次外出說到底還是秋蝶的主意,她說她要去看玉蟬花,她說如果這個時候不去看的話,就沒有機會了。
在野外河風吹拂的土堤上行走時,他們發現了纜在此處的一葉小舟。任彥俊大方地交給船主五十兩紋銀後,他們便坐上去了。
不必搖槳,順流而下。任彥俊一時興起,向秋蝶潑了水,秋蝶並不還擊,隻是微笑著用寬大的衣袖遮擋著,任彥俊便如惡作劇得手的頑童般笑彎了腰。
過了多少時候了呢?月影已斜,該已是深更時分了。
當月再度隱到雲後時,小舟擺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處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蘆葦叢中,好像是那比人還高的草把小舟纏住了。
秋蝶坐在船頭,小舟停下的時候她輕巧地將雙手繞到腦後,把原本束在一起的長發解下。秀發切過燈籠的光,倏地垂落胸前。絕色的臉,被那有光澤的黑發包圍住。
也不曉得在哪個時候藏在身上的,秋蝶從懷裏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坐在船尾的任彥俊對此到並不緊張,隻是有些疑惑。秋蝶一手緊緊握住一大把發絲,毫不猶豫地揮下了利刃。寒光一閃,刷的一聲,發絲脫離了秋蝶的生命,留在手上。
任彥俊原是以為這是要給誰留下來的,卻見她一無留戀地擲在水麵上。青絲劃下了好幾道影子,雲絮一般地在風裏擴散開來,落在映著燈光的水麵上,然後很快地就被黑暗吞噬掉了。秋蝶好像在禱告一般,靜靜地凝視著它。
在變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細細的波紋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層層喪服衣裾,緩緩爬過水麵。視線向前方延伸過去,便看到了一大簇玉蟬花。暗夜在那一小個地方被染成白和紫兩色。夜風吹得葉兒輕晃細搖。在這當中,隻有花的顏色靜止著。那顏色雖然濃豔欲滴,而顯然季節已過,令人感覺到一抹殘花凋零的寂寞。
見到玉蟬花,秋蝶興奮起來,任彥俊忙搖搖槳,把小舟劃過去。秋蝶又複取出小刀,俯身刈下了許多支,合成一大束後,抱在懷裏。她貪婪地深吸了一口花香,然後閉起眼睛,像是在回憶著什麼。
小心翼翼地將花束擺到一旁放好,秋蝶從袖口處掏出了一盒桃紅色的脂粉,遞給任彥俊。
任彥俊會意,順從地來到她身旁,在小指上沾了脂粉,壓在她唇上。秋蝶輕閉的眼瞼溢出了一滴清淚,但麵容卻是平靜的。
起風了,扁舟又開始在河上滑動起來,水聲成了此行的伴樂。這麼小小的一葉小舟上,兩個生命的餘燼仿佛互相依護一般,重疊在一起,被蕩下去。
場景忽地就轉換到了他與秋蝶的婚房內,雕花的床格上因他堅持而未撤去的“囍”字鮮紅欲滴。
他看到自己從門外走來,震驚、手上的藥碗掉落在地、急奔床前,他看到桌上花器內已空無一物,破碎的玉蟬花瓣飄零在床榻上,他看到秋蝶在錦床上喃喃自語,她的麵頰美麗地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嚼食了玉蟬花的莖幹後,秋蝶的神智已然渙散,出現了幻覺。她見到任彥俊進來,眸子就亮了起來,她竭盡全力地張開雙臂想要擁抱他,他急忙上前。她死死地摟住他,她在他耳邊輕喚“王,你來了,王,我終於等到你來了……”
“秋蝶!秋蝶!”任彥俊大聲呼喊著、掙紮著,猛地從床上半坐起來。他大聲地喘氣,冷汗浹背。這半月以來,他天天做著這樣一個相同的夢。突然間,仿佛被厲鬼抽掉了魂魄般,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房內,玉蟬花的香氣未和它的主人一樣逝去,仍舊凝結在空氣中,馥鬱芬芳。
興聖宮內,安重誨一如往日地身著黑甲。因有“金殿劍履不解”的特旨,他腰中懸掛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隻是近日又在劍柄處垂上了禦賜的明黃滾蘇,因此顯得更為醒目。他已在此口說手劃、滔滔不絕地講了小半個時辰,內容從糧餉草料、車馬輜重、大帥營設置,一直涵蓋到各路兵馬調動號令傳遞、預備增援行伍人力配備、對敵人實力的估算等等。
終於安重誨略頓一下,聲如洪鍾地總結道:“各地的軍隊都已經集結準備完畢,隻待吾皇的一聲號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