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立朝?風蘭之殤 第二十七章 三軍出 誘敵計(1 / 3)

《水經注》載:“汾水出太原汾陽之北管涔山。”《山海經》載:“管涔之山,汾水出焉。西注入河(黃河)。”

汾河正源位於寧武城西南的東寨鎮西樓子山下,源泉從山腳石滹中湧出,池水又通過地下暗道從一石鑿龍口噴瀉而出,流入寬闊的河道。龍口之上橫一“汾源靈昭”石刻,這便是“晉地之根”。

之後,汾河在三晉大地上印刻下的是一個向右傾倒的“幾”字。

公元九百三十年的年尾,這條大河流經晉陽城外一段的河水將會發生變化,在後世一本叫做《秋燈偶話》的野史中甚至有“契丹鐵鷂與後唐鴉軍數戰於汾曲平原,遺屍難計、兵刃盡卷、汾水倒流、汾源染色”的驚世記載!

因為暫停了十年的賭局將在這裏繼續!

因為亂世並沒有終結,帝王和名將們猶如渴望著鮮血和金屬撞擊的神兵利刃,無法忍耐劍鞘的束縛,唯有不折不休!

爭霸重起,那將綿延數十年的北地烽火與殺戮,注定將在這裏畫下一個凝血的起點。

天顯五年十二月,晉陽城外西北處,汾水北岸。

今年是一個暖冬,時至今日還未下過一場大雪,因而此處支離破碎的眾多小流仍舊半凍未凍地滋養著一叢叢實則已經開始枯萎的蘆葦。

卷雲低徊的天空下,大片大片衰白色之中隱藏著幾個黑點。

“大娃,讓著些你妹妹!別跑遠了,一會兒還要趕路呢!”

雙手在小流裏搓nong毛巾的村婦偏著頭看著不遠處嬉戲打鬧的孩子,低低地歎氣之後,她將洗好的毛巾遞向了另一旁緊挨著她的男人。

男人蓬頭垢麵,他接下了毛巾,卻沒有擦,隻是坐在地上,望著天空。

“孩子他爹,好好的,怎麼又打仗了呢?”女人問道。

“是啊,怎麼又打仗了呢?”男人保持著那個姿勢,機械地說道。

“什麼時候會打完呢?”女人順著他的目光,也揚起了頭,看著天。

“天知道。”

“那我們跑到哪裏去呢?”女人又問。

“到處都要打仗了,跑到哪裏都一樣。”男人疲憊地搖頭。

於是他們泥塑般地定格在了那裏,周圍是大片大片搖曳的、已經喪失了生命活力的蘆葦。

“咕…咕…咕…咕…”如同黑暗中嬰兒哭泣般的驚悚聲音響起。

男人被出現在天空中的大批吞食腐肉的夜梟驚醒:“又要死很多人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男人終於站起身來擦去了臉上的汙垢。

招呼上孩子,四個人再次出發,盡管他們並不知道要走向何處。

茫茫的蘆葦叢中,隻有不諳世事的孩子還在歡鬧。

大片蘆葦叢的更北處,是契丹軍營,而在軍營中,最為惹人注目的便是龍帳所在地。

契丹龍帳建在一個地勢略高的土坡上,因是皇帝禦駕親征,此處的戒備格外森嚴,以龍帳為中心,方圓一裏地的範圍內用明黃幔布遮擋了,設東、西、南三處入口,裏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守衛都是契丹大皇帝耶律堯骨的親軍——鐵鷂軍中的精銳。

契丹皇帝所用的龍帳比普通帳篷大了近四倍,通體使用的都是皇家的明黃色。征戰期間,耶律堯骨並不講究,所以此處既是他的睡臥之所,也是議事大帳。龍帳內西側最裏麵的地方安置了一張錦床,北麵放置的則是一張巨大的沙盤,向東的毛氈掀開了一扇,陽光照得帳篷裏十分敞亮。

隨著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對外擴張,南方有越來越多的土地和人口納入了契丹國版圖,於是從風俗習慣到口語文字,契丹國皆愈來愈受到漢族的影響,比如龍帳角落特意擺放的、正飄浮著嫋嫋香煙的金質螭獸爐便是很細微的一個例子,它本是南方貴族用於除去室內異味的器具,此刻竟也出現在了早已習慣濃重羊馬腥膻氣味的北國人的居室裏。

煙氣浮動,在陽光中變幻莫測,而與煙氣的飄逸靜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龍帳南側的人聲嘈雜。

六名將軍盤著腿分坐在他們皇帝的左右兩邊,大聲爭論著該如何對付那個難纏的張敬達。因為意見不一、相互不服,這些彪悍的男人已經動了意氣,變得臉紅脖子粗。如果不是入帳前按軍令將他們的戰刀卸下,說不定這時已經拔刀相向了。

這些來自北國草原的武士有意識地努力保持著一切與漢族有關事物的距離——盡管事實上在潛移默化中、在他們不自知的情況下這一點根本無可避免——對繁文縟節嗤之以鼻,並不講究禮儀一道,絲毫不顧及此刻也在場的皇帝陛下。

契丹國主的一頭金黃卷發使得他似乎天生就擁有一種天潢貴胄、淩駕萬人之上的氣勢,在眾人中格外醒目。後世的史官往往喜歡用“英霸”二字來形容耶律堯骨,並且總不時的有人揣測,將“契丹”比作“北方草原雄獅”的原因所在,便是由於這個有著類似獅子鬃毛的皇帝。

不過現在讓他更加與眾不同的是他低首安坐在那裏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耶律堯骨一向不介意將領們在自己麵前大吵大鬧,犯有唐朝所謂的“君前失儀之罪”的嫌疑,因為將這些虎狼之士馴化成隻會搖尾乞憐的土狗並不是他的意願。當然,他也從不會去認真地聆聽他們說些什麼,他讓他的將領們說話不過是因為他認為所有的猛獸都必須吼叫和咆哮,那樣能盡情地釋放出他們血管中的野蠻,會讓他們更富有攻擊性。

他隻是自顧自地在思考著什麼,似乎由於想得太深,他的眼裏發出像貓眼般幽幽的綠光。

近幾年裏耶律堯骨已經很少進行如此深邃的作戰思考了,因為他的軍隊實在太過強大,在戰場上,當對戰雙方的實力過於懸殊的時候,需要的僅僅隻是屠殺和踐踏,而他今天會這麼做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在那座晉陽城裏走出的一個丟失了一隻眼睛的男人。

那個叫做“李克用”的男人曾和耶律堯骨的父親“耶律阿保機”成為過兄弟,後來又變成了仇敵,於是他們各自帶領著忠於他們的武士,豎起戰旗,吹響號角,用刀和劍、血與火演繹了之後近二十年一半的風雲。

那個男人最後死於時間和疾病,但是血仇纏繞著權杖被一起傳承了下去。李克用在死前將三支金箭留給了自己的兒子李存勖,其中一支便是為了滅亡北方的契丹。

李存勖在自己父親死後的第十二年個年頭帶給了耶律堯骨和他的父親最大的恥辱,那一年,耶律堯骨十八歲,也是他領軍作戰的第六年。

耶律堯骨至今清楚地記得他那個被契丹人視作“太陽神”之子的父親黯然下令掩埋戰死族人的那個白天,太陽變成了萎縮的花環,不再眷顧它的子民,它隻是將白茫茫的光灑在那些森林般生長的墓碑前。那一刻他明白了在經過二百多個日日夜夜後,屈服的不是他們麵前的那座破敗的城池,屈服的是他們,是他們這頭來自北國的雄獅!他們在夜晚時撤退,所有人都顯得沉默而衰老,連他們的戰馬都疲憊不堪,而滿是銀色碎片的天空裏,烏鴉紛紛揚揚。

十年後,在耶律堯骨二十八歲時,他率領著自己的大軍來到了這裏。

他來到這裏是為了獲得土地和人口,其中就有曾經記載著契丹軍隊恥辱的幽州,更是為了幫助晉陽城現在的主人石敬瑭滅亡李克用和李存勖建立起來的王朝,他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一個機會,讓他能用這樣一種詭譎而嘲諷的方式來洗刷他的羞恥,向祖先證明他的資格。

李存勖已經在八年前死去,還有其他一些帶給過他恥辱的人也已經死去,所幸的是十年後,還有另一個強加給他失敗、見證過他恥辱的人沒有死去,複仇中如果沒有他的加入,那麼便失去了意義。因為如果僅僅隻是那樣,那麼他隻是獲得了勝利,而沒有贏得榮耀。

長久的思索後,突然響起的是一陣沉穩的腳步,耶律堯骨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猛地從皮毯上站起來,大步走向一旁的沙盤邊。幾位將領一見,立即停止了爭吵——他們明白這是他們的大皇帝陛下要下達軍令了——也慌忙站起來,紛紛圍攏過去。而原本站在沙盤旁俯首注視地形的一人見他們過來,便退到了帳門口坐下,雙手往袖口洞裏一插,愜意地曬起太陽來。

這是一個幹瘦的老人,好像一陣風就能將他吹走一樣。他身上並沒有穿鎧甲,而是套著一件有些破舊的羊皮襖,隻是洗得十分幹淨。

這個老人叫做韓延徽,本是唐朝節度使劉守光的幕僚。十九年前他奉命出使契丹,因言語間藐視北方蠻族,惹得耶律阿保機和述律平大怒,想要將其處死。當時還不是東丹國主的皇長子耶律倍也在場,便以“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為由替他求情。耶律阿保機這才免其死罪,但卻又不想放過他,於是說以前大漢朝時有個人叫蘇武,出使匈奴後因守節不屈而被趕去放羊,要等到公羊生子後才能被赦免放其南歸。你韓延徽既然如此忠誠於唐朝,那麼朕也讓你去牧羊,去做大唐朝的“蘇武”。耶律堯骨此次征戰會帶他前來全因當年人皇王耶律倍在決定南下唐朝前曾告訴他,如果有朝一日與唐朝交戰,定要啟用韓延徽,此人足智多謀,有王佐之才,又熟悉南方地理,若使用得當必可使耶律堯骨如虎添翼。不過耶律堯骨對此將信將疑,這次他雖將韓延徽帶來一起征戰,並授以“向導”之名,卻絲毫不給他什麼實際的權力,還將其安置在自己身邊,方便控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