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城外,契丹龍帳,寅時。
“韓延徽,你恨我們、恨契丹國麼?”
耶律堯骨此刻在案前撥弄著剛剛石敬瑭獻給他的一盞碎花琉璃燈,支離破碎的燈光裏,契丹國主的臉被分割出幾個不同顏色的區域,神色難辨。
在金穀園的宴飲結束後,契丹皇帝堅持要回到軍中,並不願在富貴溫柔之鄉酣睡。在屬下們請安告退、各自回營休息後,耶律堯骨獨獨留下了韓延徽一人。
漢族老人安靜地站在靠近帳口的地方。他的頭發一直沒有像大部分的契丹人那樣披散著,而是裹了一塊破舊的頭巾,同時他在下顎上留下了一撇略帶稀疏的山羊胡子,他似乎想要用這些東西來表明他始終完全是個漢人,即便他已經在中土的北方生活了很久很久。
不知是因為已經深入骨髓的“夷夏之別”的心理抗拒作用,還是本身的脾胃問題,多年的草原生活並沒有讓他適應肉奶之類的飲食習慣,他青年時就不甚強健,現在看起來更是幹瘦得如同一捆枯柴。風沙、少食蔬菜和常年無法沐浴的結果是他身上的皮膚沒有一寸是光滑的,堆滿了粗糙的皺紋,而沉重的歲月壓得他的背有些佝僂,這使得他顯得更加得矮小,不過他一直在試圖將身子挺直。
聽到契丹國主的問話後,幹瘦的老人低著頭沉默了很久,然後他吃吃地笑起來,然後聲音變得越來越大,像是聽到了平生最有趣的一個笑話。
“你們讓我牧了十九年的羊,”韓延徽終於止住了笑聲,開始說話,“十九年裏我看著眼前的青草枯黃、衰敗、被雪覆蓋、露出青芽、變得茂盛、然後再度枯黃;我一天一天地看著羊羔長大,看著它們長出綿密的羊毛,看著它們交pei、產崽,然後被宰殺,然後新的羊羔開始成長;十九年裏我日複一日地看著太陽升起、月亮沉落,看著風從北方刮來,然後從不滯留地去向南方。”他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前方,他的視線好像穿透了偌大的龍帳、穿越了冗長的時光,看到了遠在千裏之外的那片他並不熱愛的土地,那個孤零零的小帳篷,以及那個望著夕陽不停老去的男人,“十九年裏我看不到自己的家鄉,於是我開始學會憑著記憶用羊皮和炭石畫畫,十九年裏我聽不到家鄉的民謠,於是我開始試著自己吟唱,十九年裏我找不到家鄉的朋友,於是白天我開始和羊群對話,而夜晚我會在夢裏和自己說話。”
“十九年呐,十九年!十九年的光陰可以讓一個婦人失去她光彩的容顏,可以讓一個青年丟掉他熱血的理想,十九年也可以讓一棵樹芽長成參天的巨木,可以讓一頭隻會喝奶的幼崽長出凶惡的獠牙,但是這十九年對於我來說怎麼就像是沒有顏色的空氣,隻是輕輕一吹,就飄走了。”
他閉起了眼睛,像是在回味著什麼,而當他的雙目重新張開後,瞳孔就已經聚焦在了耶律堯骨身上,他慢慢地搖著頭,聲音也變得莊重起來:“不過,我一點也不怨恨你們,真的,我一點也不怨恨你們。”他加強語氣又重複了一遍,“相反,我感謝你們。”
“感謝我們,為什麼?”耶律堯骨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離開了身旁的案桌。他向前邁了幾步,似乎是要靠近老人,可突然之間他又止住了自己的腳步,慢條斯理地穩穩坐下。
沒有了五彩燈光的掩蓋後,北國雄主英霸的臉一覽無餘。他看起來精神很好,絲毫沒有因夜深而流露出疲態,一對炯炯有神的獅目裏閃耀著一股熱切的渴望,一掃戰後的困惑之光。而這一切皆是因為他直覺似得感到今晚他將從這個漢人口中得到解開謎團的答案。
“十九年這樣的生活讓我思考,讓我有足夠的時間想明白很多事情。”韓延徽的目光再次渙散開去,如同正在和遙遠的神祇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