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進監獄快到三個月的一天裏,下午望風的時候,天氣還有點冷,我穿著羊皮大衣沐浴著暖暖的陽光,輕鬆地在高牆大院裏溜達。經過敞開的黑漆鐵大門邊,隔著一堵高牆,我一下看見了我妹妹。她肯定是和我爸來給我送飯的,(我爸這時可能在房間裏同看守聊天)她站在那裏對著我笑,我也停下腳步衝她笑,她嘴裏對我說著什麼,因為距離遠我聽不到。我想多看她一會兒,也讓她多看看我,這時卻感覺身體發熱,鼻子一酸,眼淚湧了上來,我趕緊走開,不能讓她看到我在哭。
我離開鐵門,走到牆角處,拚著命得要把眼淚忍回去,無奈,不爭氣的淚珠還是嘩嘩地滾下來。我來回地走動,又轉過身對著高牆,掩飾著把淚水擦掉。我想等控製住後再去看她一眼,畢竟這是從我進來至今第一次見到家人。(看守所規定:進來的犯人在沒有開庭審訊前是不得見家人的)
約莫過了一分多鍾,這混蛋淚珠才止住。我趕緊來到鐵門前,我妹妹還在等著我,她嘴型誇張地動著,想讓我聽到或理解什麼。(我們之間不能說話,頭頂上、大牆上的武警正持槍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這不爭氣的眼淚又湧上來了,但這時看守吹響哨,命令我們回監了。
進了號子,我回想我妹妹的表情,想猜猜她會告訴我什麼。很快,勞動犯送來了兩大袋食品,是給我的。我把那些饅頭放到盆裏攤開,招呼大家來吃。我腦袋一熱,那王八蛋眼淚又湧上來了。我拿起個饅頭,趕緊轉過身去對著鐵門。把臉貼近望風孔,另一隻手偷偷掩飾著擦淚,我不能讓他們看到我這幅窩囊樣。我告訴自己,不就是見到家人了麼?多大個事呢?何必這麼婆婆媽媽沒出息呢?
事後我也奇怪,在別人眼裏我也算是硬漢了。從小學到初中,經常被同學欺負,被社會上的小流氓毆打。每次頭破、鼻子破,我都跑到學校的水池前把流滿血的衣服洗幹淨,然後穿著濕衣服若無其事地回家。印象中我好像沒哭過。高二的時候,我手掌上的肌肉和筋腱被割斷了,我騎著自行車狂奔,一路滴著血,一路把我們班的男同學遠遠地甩到後麵,自己找醫生,沒打麻藥地包紮。(夜班麻藥師不在)醫生縫針的時候不要說掉眼淚,就是哼好像也沒哼過。怎麼那天見了家人一麵就哭個沒完沒了呢?
實際上不止我一個人這樣“多情”。很多人進了這個環境,嚴刑拷打不會掉眼淚,孤獨難耐、饑餓難忍也不會掉眼淚,但是第一次家人接見時,淚水會像泄了洪的大壩般洶湧而下。這應該是感恩的淚吧?人在極端困難的時候特別需要關愛!
在第二天上午望風回來以後,哈達的家人給他送來一斤肉餅。草原上的羊肉餅皮薄陷大,一斤10張,說是按照一斤賣,實際上每張都接近二兩重了。(這個傳統一直到現在)肉餅做得好的,往往都是麵皮薄薄得半透明樣子,肉餡裏的肉汁和油都從裏麵滲出來了。牧民們有了肉餅,寧可不吃炒菜的,這是種蒙漢熱衷的食物。
哈達伸出筷子給我們每人都夾了一張,吃完後剩下三張他忙著夾斷,想都分給每個人,閆希軍說:“剩下那些你自己吃吧,我們不要了。”我也隨聲附和。(家裏送飯時每個人都分一些,剩下的都歸自己吃是我們這裏的習慣)哈達還是執意把肉餅一分為二。把半個肉餅輪番夾給我們,最後隻有我和閆希軍沒要,其他人推辭一下就接受了。一斤肉餅吃完了,哈達坐在鋪上哼起了蒙古調子,這是他進來後第一次唱歌。
在我們這個小環境裏,白天不打撲克的時候,除了大部分的發呆時間外,李明虎和朱老五常會湊到一起討論什麼氣功啊,作案過程啊等等。朱老五向李明虎學些什麼所謂的氣功武術,李明虎向朱老五學些作案經驗。閆希軍和楊國民聊些日常雜事、新聞和獄外的經曆。呂磊兩頭都能聊一點。我是一個很好的聽眾,除非讓我講些什麼,我很少主動講我自己的事情。
那時我還有這樣一種顧慮--我把自己家的情況講多了,他們以後跑到我家去偷東西怎麼辦?我喜歡問哈達一些鄉下的生活,他講著講著,往往就停下來,帶著手銬的雙手舉在胸前,頭歪著,安靜地頓一會兒,腦子裏搜索他聽到過的漢語詞彙。他平時話很少,是所有人最忠實的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