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刑場(二)(1 / 1)

哈達走向排在最前麵的那輛車,因為中間還隔著一輛,我沒看到他怎麼上去的。

很快,所有來到這裏的司法人員都爬進停在附近的汽車,車隊啟動了。我們這輛車的車箱上有兩名法警,兩頭又有兩名持槍武警,他們的胸前都戴著黃綠色的帆布子彈帶。在我們的後麵還有一輛大車,車箱裏站著很多武警戰士和部分警察,每個人都全副武裝著。

二十多分鍾後,整個車隊來到了旗裏唯一的一個廣場上。遠遠望過去,很多老百姓裏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地聚集在那裏,等候著我們這些人。前麵的汽車緩緩地開進去,兩邊的人們紛紛給汽車讓出道來。三輛車並排停在主席台左側,我們這些被串到一起的囚犯像蜈蚣一般一節一節地爬下車,在三輛車頭前排成三排。主席台上早已排好了桌椅,背景牆上張貼著幾個醒目的黑體大字:公審大會。

很快,主席台上坐滿了戴著大蓋帽的法官,審判大會正式開始。

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來到這裏看熱鬧的源源不斷。在我們這個小縣城,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我在想:這當中肯定有我的親戚、朋友和同學們,他們看到曾經熟悉的我也與這些人銬到一起時會作何感想呢?我趕緊也像身邊這些家夥那樣緊緊地低下頭,下巴頦緊貼前胸。我暗自思忖:我站在最後麵這排,又低著頭,他們還不一定能發現我吧?

現在是九月上旬,已過了最炎熱的夏令時節了,但陽光仍然刺眼,空氣仍然悶熱。過了約莫一個多小時了,主席台上仍然陳述著枯燥的案情,我頭暈腦脹,脖子發酸,抬頭一看,周邊的這些家夥們很多都抬起頭來了,誰也沒規定我們必須要低頭啊?況且,我所做的事與他們不一樣,有什麼丟臉的呢?想到這裏,我活動起脖子,放鬆了身體。

這時候正聽到喇叭裏播放羅雪峰的殺人情節,我回過身仰頭向車上望去:這三個殺人犯的背後頭頂上都插著一塊木牌,上麵以大黑字寫著他們的名字,又用醒目的紅叉,叉在名字上。羅雪峰仍然像泥巴一樣地癱在那裏,仍然是那張白中帶灰毫無血色的臉。他兩眼緊閉,一動不動。我懷疑他早就昏厥過去了。

中間的劉斌駝著背立在車箱前,臉色還是那樣的灰白,眼睛半睜著,看不到他眼球裏的變化,細細的白繩子將他身上勒出鼓鼓囊囊的一塊又一塊,有點像穿了羽絨服一般。他應該把冬天的衣服也穿進去了,但在這麼熱的天氣裏他的皮膚沒有一點紅潤--沒有一點發熱的樣子。

另一邊的哈達,我隻能看到他的半側麵臉。他的臉膛紅得發紫。但他站得筆直,雙眼大睜著,空洞地望著前方。他身上那件筆挺的毛料中山裝,被法繩勒得皺皺巴巴的,絲毫看不出檔次了。

始終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經過幾個小時,對於普通人來說都是難熬的經曆,更何況車上那三個心裏即將崩潰或已經崩潰的罪犯了。我早已經不耐煩了,擴音器裏的那些話仿佛如風一樣從我耳邊刮過。我開始走神,想象著槍響以後,他們三人的歸宿,他們家人的表情,被害人家屬的表情。……

正在我思想的野馬縱橫馳騁時,我前排的犯人走動起來,審判大會結束了,我隨著他們又一次爬上汽車。這次,我們上的是押解哈達的那輛車,扭頭望去,哈達叉開兩腿穩穩地站在前麵。

此時廣場上的人群騷動起來,很多在周邊的人們,騎著摩托車的、自行車的似乎比警車還要急促,亂哄哄地向東南角湧去。押解死刑犯的三輛汽車前麵有兩輛軍用吉普車開道。在我們穿過大街時,道路兩邊的很多人,拚著命地緊蹬自行車,隨著我們這車隊前行。在我們走出縣城後,郊區內前往刑場的道路一側,仍然不斷地看到很多拚命蹬車的年輕人。這些人好像已經知道行刑地點了,這麼急迫地向前趕,似乎要去搶大獎一般。

刑車走的不快也不慢,出了城後行了七八分鍾左右,前麵的小車便下了馬路,來到一片坑坑窪窪的堿土地上。這一帶沒有路,方圓七八百米以內寸草不生,滿眼都是黃白色的土壤,隨處可見被挖成幾幢房子般大小的深坑。汽車在坑邊尋找著平坦的地麵顛顛簸簸地走著。前麵仍然有稀稀落落,騎著摩托車和自行車來看熱鬧的人們。一名身材粗實、衣著簡樸的年輕婦女拖著一輛陳舊的架子車(木頭做的,可以套驢馬或人拉,用來裝載貨物的工具)也隨著這些人們費力地行走在其中。

當車隊從那婦女身邊走過時,她把架子車停下來,仰頭望著這幾輛運囚車。當我們這輛車走到她身邊時。這名年輕婦女突然扯開嗓子大喊:

“哈達!哈達!--”

哈達扭過頭看了一眼那女人,喊了一聲:

“他不都嘎拉額格其!”(蒙語五姐)

他轉過頭扭來扭去,想努力地再看看那名叫他的婦女。但左右兩邊的法警死死地按住了他肩膀。沒多長時間,他就不再掙紮,安靜下來。轉過身繼續望著前方。這是他生命中最後的一句話,他隻喊出一次。

而那位被哈達叫五姐的年輕婦女,據後來目擊者說:當她遠遠地聽到槍聲響起來時,“啊!”地一聲捂著臉嚎啕起來。